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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无知。虽是心里早就想说的,却不知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阿芒感到有点歉意,但他给徐赛玲拨电话,电话没接通,他忽然感到在一个已知的领域里,已经走到了极限。他不能再这么明白无误地欺骗自己,也不能再放纵自己没有边疆的结局。俗语说快刀斩乱麻,阿芒觉得他现在是运用这个词语的最好时光。
徐赛玲从阿芒家夺门而出后,回了母亲家。母亲见她回家便问:“阿芒呢?”徐赛玲没有回答,母亲便不再追问。母亲是比较仁慈的女人,她曾经和蔼地告诉徐赛玲斑驳的世相,告诉她一个女人优雅的气质最令人心醉。然而徐赛玲似乎并没有母亲做女人的出色本领。徐赛玲总是把握不好做女人的“度”。
关于女人的“度”,凯瑞倒是比徐赛玲做得好一些。凯瑞懂得隐忍与克制。她认为隐忍与克制比泛滥的情感更重要。好比一个优秀的歌唱演员,唱到动情处,如果不懂得克制,那就非常危险。这源于凯瑞是写作的女人,写作的女人思考会多一些。有时甚至也会用一些幽默感,来化解现实生活中的烦恼。凯瑞的烦恼也不少。凯瑞与大多数女人一样,为爱情烦恼着。
那一天傍晚,凯瑞收到一封寄自P城的信。她从信封上那歪歪扭扭的汉字中,认出了它的作者。这个作者她已经十年没见到了。他忽然措词诚恳地邀请她去他这里,说要与他见上最后一面。她猜不出他得了什么要命的病。但她还是在铁路时刻表上,查到抵达P城的列车班次,迅速起程。
凯瑞在P城下榻的宾馆,是她十年前下榻的那一家。那时候他跑来宾馆看她时,向她自我介绍说:“庞德。我叫庞德。一个流浪汉,一个住在监狱中写诗的人。”她知道他这是一种类似隐喻的说法。她告诉他,在稍作逗留之后,她将从这座城市登上飞机,离开国土飞往日本。“庞德非常爱你,你记住,你要永远记住这一点。”他们在暮色中拥抱了一下,道别时他忽然邀她去他家里,她说来不及了,下次吧!
凯瑞知道庞德所说的“爱”是广义的,因此她毫无心里负担地记住了这句话。现在她躺在宾馆的席梦思床上,睡眠扰乱了她的记忆。她的梦中出现了三个庞德,分别为距离、友谊和爱情绵长的追忆。说实在她从未读过庞德的诗,但她知道庞德早在1972年就死在欧洲了。她喜欢他的流亡人生,喜欢他长期热衷于中国历史、哲学和古典诗歌。
流动哲学书1(8)
在凯瑞的现实生活中,那年一直与叫庞德这个名字的两个男人有着不懈的缘分。她觉得庞德这个名字对他们非常合适,他们都有同一种秉性——流浪者。
凯瑞以此类推,把自己想象成杜拉。她觉得杜拉这个法国女作家的名字,同样适合她。她的灵魂四处漂泊时,常常寻找友谊和爱情。她也是一个写作的女人,她的作品全是关于女人的故事。它们属于她孜孜不倦回味后的往事,属于白天和思索。她从最初一刻起,就将内心深处的黑暗排除在外。这使她的故事光明朗照,像春天每一片摇曳的树叶,隐含着丰沛的情感。
凯瑞打算明天一早去见庞德。在没有见到之前,她仿佛看到他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那是因疼痛而隐忍的汗珠。还有那一副绝望的模样,那模样与十年前的他判若两人。
凯瑞读过法国女作家杜拉的许多部作品。她极力把庞德想象成杜拉某一部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尤其是那个湄公河畔的中国情人。理由就是那一句:“庞德非常爱你,你记住,你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现在凯瑞脑海中的两个庞德,一起向她走来。她暂时把阿芒忘得一干二净。这两个庞德,时而重叠,时而散开。一只蜘蛛在她的头顶,在静谧的空间里织网。它使她清晰地意识到,她与庞德互为迷恋的正是蜘蛛一般的织网精神。那精神在他们看不见的视线里,成为一个秘密的契约和形象。
然而这个如今据说患了艾滋病的流浪者,其病态的脸庞也许带着遭到世人唾弃之后的沮丧神态。她想象他一定过着门可罗雀的日子,那日子只有阳光、雨水和微风掠过他的皮肤。
凯瑞决定去见庞德。
后来,庞德打开他光线不太明亮的小屋时,苍白的面色,长长的胡须,瘦骨如柴的身子,让凯瑞确实感到比她意料之中的更糟。
“凯瑞你来,你真的来了!”庞德激动地说。
“对不起,凯瑞。我在信上没有告诉你我患艾滋病,我很自私。可我只是想最后见你一面。现在你赶快离开吧!”
庞德的面部表情,仿佛一下子从山谷坠到深渊。那孤寂中的绝望,是冰凉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凯瑞忽然感受到了一个艾滋病患者的孤独,是真正的孤独。那孤独连一份临终关怀都不容易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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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瑞在庞德家一直坐到黄昏。他们天南海北地聊了很多。她知道这是庞德患病以来,最开心的一个下午。黄昏的时候,庞德在一只电炉上,为自己煮饭做菜。其实他已吃不了多少,但他说他每顿都做,以抗争自己的疾病。他没有留凯瑞吃饭。因为他发现他为凯瑞沏的茶,凯瑞一口也没有喝。临别时,凯瑞与庞德在黄昏的风中拥抱了一下。这一拥抱使庞德眼瞳里的泪,潸然落下。他告诉凯瑞他的父母和兄弟,早就拒绝与他见面了。他的亲戚和朋友也早就把他遗忘了。他说:“凯瑞,你是这冰凉世界里的一轮红日。我会永远记住你、感谢你……
”
凯瑞从P城回到家时,满载着感伤和忧郁。她没想到十年后的庞德,会是这个样子。人世沧桑,谁能知道未来呢?凯瑞不知道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是怎样?第二天一早,凯瑞去了离家不远处的教堂。那里缥缈的钟声,一丝一缕悠悠扬扬地伴随着花香,传到凯瑞耳朵里。凯瑞走进铁栅栏围着的大门,那里的人们正在祈祷。他们乞灵于天上的主,他们要在主那里求得人人平等。
那些唱诗班成员,穿着白色的唱诗班教袍,大声唱着神圣的赞美诗。凯瑞便端端正正地坐下来跟着唱。凯瑞不是基督教徒,倒也虔诚认真。凯瑞读过整部的《圣经》,《圣经》上说:“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凯瑞想上帝只有灵而没有形。在这本写满教义的圣书里,据说由摩西开宗明义地告诉人们:“上帝只有灵而没有形,而我们凡人却只有形而没有灵。”
这里仿佛暗藏一个宗教玄机: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这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凯瑞想起了雏燕掠水而过的情形:春天来了,微风撩拨着岸边垂柳,袅袅娜娜,鹅黄翠柳,新绿扬絮,挥挥洒洒,仿佛洋洋得意地向自然倾吐一冬的情绪积淤。这时候,雏燕新飞,不时地掠过水面,在水面上弄出翩翩跹跹的样子,贴着水面飞翔时而远去,时而近来,轻盈自在,柔弱可人,令人心旌摇动。
凯瑞想象着美好的春天图卷。她离开教堂时心情舒畅,情绪很好,宛如自己像雏燕新飞一样,在水面上飘逸着。
##流动哲学书6
凯瑞的香港姨妈来凯瑞家作客时,得知凯瑞已经离异,觉得年轻人的处事方法总是过于草率。香港姨妈每次见到凯瑞,都会给她许多教诲。有时喋喋不休,令凯瑞心生厌烦。好在香港姨妈薪水高,每次见到凯瑞都会送凯瑞一大堆礼物。从衣服到书籍,从化妆品到零食,每一样都是凯瑞喜欢的。
香港姨妈至今仍然独身。她五十多岁了,还没有结过婚。如果说她把时间都贡献给了古典文学,那是不得已而为之。香港姨妈也向往夫妻之爱,儿女情长。爱情是滋润她不枯萎的法宝。她拥有过几次爱情,虽然都令她爱得死去活来,情深意切。然而最终都没有结果。那些与她恋爱中的男人,仿佛是免费光临她丰饶福田的使者,是洞开她大地之门的勇士。
流动哲学书1(9)
香港姨妈在没有爱情的日子里,埋头古典文学之中,常常怀念她的那些使者与勇士。这让她仿佛得到遐想中的爱情的雨露滋润。她的皮肤细腻有光泽,脸上也没有五十多岁人的黄褐斑和蝴蝶斑。除了体态胖一点,香港姨妈贵妇人的模样,独具魅力。
现在凯瑞正与香港姨妈,坐在沙发上聊天。凯瑞去过香港几次,她还是比较喜欢香港这座城市。尤其喜欢香港的夜晚。夜晚的香港是无比奇特的。阡陌纵横的灯海,烁烁地流淌。风驰电掣的地铁,穿越着黑暗的隧道。尖沙咀一带人潮涌动,不同肤色的人在共同呼吸和雀跃。半岛酒店、YMCA青年会、文化艺术中心、中环一带各具特色的高楼大厦,以及赋予灵气的海水,都在夜晚闪闪发光。
夜晚是美好的。
当缆车沿着陡峭的山壁行走,林立的大厦排山倒海般倾来,窗外的灯火如流星般划过,揽车便渐渐爬上了山顶。这就是太平山顶。山顶的风,很狂野地吹着。它裹挟着海的啸声和腥咸的气息。而海面上,也正隐匿着无数座阴谋的暗礁,然后展向无际的洋面,连接着繁星闪烁的天空。
此刻,凯瑞没有与香港姨妈聊香港。她与她聊的是关于信仰的问题。凯瑞与香港姨妈都信仰基督教,但都不是教徒。她们一致认为,信仰不是一种自我解脱,一种自我安慰。信仰就是认同受苦,就是对自己的存在身份的体认。有一本书叫《在期待之中》,这是法国一位伟大的女性S—薇依(SIMOWE WEIL)写的书,她在书中说:“我们要走到美的背后,但是,美是一层表皮,它犹如一面镜子,把我们对美好的渴望反射回来。人生活中的巨大痛苦,就在于看和吃两种不同的行为。”
薇依是一位带着自己生命体验,进入基督信仰的,也是带着对困扰人类的不幸、不义和自由等问题,以及带着属于每一个人而非某一个阶级的问题去寻找上帝的。她的信仰从一开始,就背负着社会和人的切实问题的重负。她在不幸中仍然对生命、生活说出含泪的肯定。在困境和艰苦中,依然挚爱着、希望着。凯瑞喜欢这个法国女人薇依。尽管她在1943年8月就去世了。但她终生做着拯救人类,拯救自我的事。这让凯瑞受到莫大的启发和感动。凯瑞想她将为人类做些什么呢?
电话铃声响的时候,凯瑞以为是母亲打来的。自从凯瑞离婚后,与母亲的联系就多了起来。然而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阿芒。阿芒与她仿佛一个世纪没有联系了。凯瑞听着话筒里阿芒的声音,心里有点激动。她激动地说:“阿芒你在哪里?”
“我们是否能见面谈谈?”阿芒的声音是柔和的,怯怯的。
“现在吗?”
“是的。”
“好,我这就来。”
凯瑞出门的时候,香港姨妈便回母亲家去了。香港姨妈与母亲一样,总想凯瑞早点嫁出去。凯瑞已经很久没见阿芒了。她在出门前,经心挑选了衣裙。她的衣橱里有很多衣裙。母亲每次见到凯瑞买衣裙,都会说你已经很多了。其实,凯瑞每个季节的裙子最多只有六条。而且,其中有些式样已经陈旧得让她不喜欢了。凯瑞从不辩解。凯瑞知道母亲是一个正直得缺乏灵活的知识分子,同时又固执得像墙壁一样不可动摇。活得认真是母亲天生的秉性。遗憾的是凯瑞也继承了她的这一秉性,并且把某些特征发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