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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有心静下来听她讲一支花开的时候。却始终记得有一次,我回家看见窗台上多了一小盆海棠,开得风情绰约。我以为是她找回来的。她却淡淡说,是你爸路过花市,看到这盆海棠好看,他喜欢,就买回来养了。我听得很惊奇,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爸爸这种只会看着电视里战争片热血沸腾的糙汉子,居然也有这份温柔心思了。
妈妈一直说爸爸不浪漫,没情调,但是他在她身边一辈子慢慢过下来,也会为一盆海棠心动驻足了。
何尝不是她的情怀,钻进了他心里去。
情怀还在,写作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鼓励她拿起笔,开始写。
她说她不知道从哪里写起,有什么可写。
于是那一年的年假,我带她去桂林阳朔,只有我们母女俩,把老爸扔在家里。
老爸也不吃醋,笑眯眯支持她出去玩,说下次换我就行了。
我让她带上本子,从路上的游记写起,最简单的写作起点。
她听话认真得像个小学生,真的在车上,在飞机上,就开始想着点点滴滴怎么描写记述。
此后住进酒店,每晚入睡前,她都抱着本子靠着枕头,拿支笔认认真真写她的游记。
写好给我看,让我给她修改,提意见。我改了一两句后,突然觉得这不对,这么一改,就带上了雕饰。
我是熟手,文字从我手中出来,排列组合都是熟手的架势。她的文字,也许不可能比我的精细圆熟,但一定比我的天然质朴,这多么可贵。
于是我坚决不再给她改作文,叫她鼓足自信,按自己的心意随便写。写完我只是看,不断给她表扬鼓励。事实上,她的文字真是温柔可爱。
小时候她教我写作文,也是这样,不肯给我改,要我每个字都发于内心。
在阳朔的日子里,我们像两个大女生,到处拍照,互拍自拍,自恋又搞怪。看看风景,吃吃喝喝,两个馋嘴猫整天都在寻觅美食,吃到了一碗好吃的米粉,玩回来再累也专门跑去再吃一碗。我们也吵架拌嘴,还冷战,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气鼓鼓地在街上并肩走,走着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和好了。西街上那些或靡靡或文艺的小咖啡馆,小酒吧,她也很习惯,自己拿一本书,整个午后消磨在咖啡香和露台下的流水声里。入夜我们一起在酒吧的迷离灯光下看红男绿女,听歌手弹唱。酒吧老板调了一杯鸡尾酒送给她,赞美她优雅。她端庄地道谢。
白天我们去乡间田垄,划船,徒步,骑单车。
乡间小路两边开满了橙花,香满了一路,单车轻盈掠过,远处炊烟袅袅。
她在前,我在后,我哼唱起《南海姑娘》,她笑眯眯回头说一句:唱跑调了。
就这样,我带她旅行,她什么也不用管,背着手跟着我走就行了。
就像小时候,不管多远的路途,我只管牵着她的手,背上自己漂亮的小背包,戴上小墨镜,蹦蹦跶跶,就随着她走过了那些名山大川。
五岁,七岁,九岁……一年年的暑假、寒假,都会跟着妈妈去旅行。
她带我,乘船沿长江三峡顺流而下,在繁星密布的夏夜天空下,站在船头,她轻盈的蓝色格纹裙子被风吹着,我仍记得,那时江水的滔滔,那时风里的芬芳,那时她光滑皮肤上的清凉。
我们一起想象夜色中掠过的山峰,像什么动物,有什么传说。
多年之后,那个牵着她温暖的手,依偎着她站在船头的小女孩,开始独自旅行,向着未知的远方,向着海洋,越走越远,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
在巴塞罗那的港口,在瑞士的雪山,在布拉格的大桥,在威尼斯的舞会,在柏林的歌剧院,在奥地利的城堡,在莱比锡的教堂烛光下,在维罗纳晚祷的钟声里……她翻看我拍的照片,听我讲异国他乡的故事。她总是一边牵挂,一边骄傲;一边唠叨,一边自豪。那些很好的时光,很好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美好,不同时空的不同人生,我看着,妈妈就觉得像她自己也看见了一样;我经历着,就像她也经历了一样。
当我远离故乡,远离父母,在自己的这条路上,独自为梦想前行的时候,似乎也离妈妈的生活越来越远。
我们过着两种生活,两种不同观念下的不同人生。
母女是最亲密的两个人,常常,也是斗争最激烈的两个人。
有多少母亲,总想在女儿身上实现自己的寄托,修复自己人生中的遗憾和不完美。
就会有多少女儿,总要去反抗被复制和修改,要去捍卫自我和独立。
于是这场战争无休无止。
母女之间的战争,贯穿了许多女孩子的青春,直到女孩变成女人,变成妻子和母亲,这种无奈的战争似乎才得到和解。
甚至有些人,终生无法和解。
我和妈妈之间,爱与被爱的对抗,从我十几岁开始酝酿,渐渐随着我的独立,这对抗也越发激烈,终于在我决意远赴欧洲时,到达对抗的巅峰。
我是野马一样桀骜的性子,头也不回,朝自己认定的路上飞奔。
妈妈却想做个好牧人,拼尽全力,在后面想勒住我的缰绳。
她害怕这匹烈马跑得太远太累,迷失回家的方向。
妈妈总是觉得她不知道我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冷暖寒暑,阴晴圆缺,都经历了些什么。
即使你的生活,在所有人眼里都鲜花着锦,即使再多人艳羡,这世上有一个人,还是会觉得这都不够好,总是觉得你在受苦受累——这个人就是母亲。
小的时候,她教我坚强,不抱怨,不诉苦。
后来她常常近乎央求地要求我:“有什么事就跟妈妈说一说吧。”
在那个很冷的冬天,据说是欧洲一百年来最冷的冬天,我独自在欧洲。
那个时候我和妈妈的对抗,正在激烈时。
一天午后,我坐在落地窗后,对着外面白茫茫的雪景,突然很想告诉她,这里下大雪了,很漂亮。用skype打通她的电话,很多年没有煲过电话粥的我们,也或许从来没有过吧,我竟不记得了……那一天,却隔着两个大洲,煲了一个多小时。
那天她温柔平和极了,反常的,没有说一句责备劝诫的话。
这么多年来,或许那是我第一次向她求援,自己并没意识到,以为只想跟她说声,下雪了。
在那个疲惫到临界点的时刻,无意识地,我向她伸出了手,渴望得到她的温暖。
也是在那一天,她明白了,不是只有勒紧缰绳才能保护她的小马驹,而是只需这一句,“没关系,妈妈在这里”——就足以替孩子抵挡哪怕来自全世界的寒意。
持续将近十年的,母女间隐形不可见的战争,在那天结束了。
我们不再对抗。
当她拼命拉紧缰绳,我拼命挣扎,只想摆脱和远离。
当她放开手,我转身走向她,伸手牵住她,带着她一起自在奔跑。
次年的母亲节,我远在意大利,请朋友帮我订了花,送上门。
她收到花后,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给我。
她说:女儿,你替我实现了梦想,你是我的骄傲。
我回答——
我才不要去替你实现梦想呢。
梦想要凭自己去实现才称得上是梦想。
我不想只是替你看世界,我想带你一起走,让你自己来看这世界的多姿多彩。
我鼓励她拿起笔,书写自己的文字,自己的故事,一步步走近她的愿望。
当我还是一个不知道海水是什么味道的小丫头时,她带回海水给我尝,带回远方和广阔,令我向往,令我有勇气去追寻,去将梦想一个个安置进真实的生活。
现在她六十岁了,在我眼里,她不是一个从此在家颐养天年,整日念叨着“常回家看看”的老太太。在我眼中,她依然是那个站在船头夜风中,裙袂与发梢一起飞扬的美丽女子。
我做了很多年她的女儿,现在我的年龄和她变成我妈妈的时候相近了。
我想我们终于可以做一对能彼此理解,能以心灵开放沟通的好朋友。
第七章 如花美眷
“米线,谁的三鲜米线……”
这一口软软糯糯的苍老话音,我到现在也没能忘记。
耳边响起这声音,眼前就又看到她,佝偻瘦小的身子,白发烫成小卷,两鬓用铁丝发夹蓬松夹上去。很小巧的一张脸,满是皱纹,皱得看不清五官,嘴巴也瘪了,眼睛眯得细长,因为她总是笑——颤巍巍双手端一碗米线走过来,对着你笑;收了钱,低头在围裙兜兜里找补,对着你笑;佝身慢悠悠扫地,扫到你面前,低声细语说,同学,请让一下,还是对着你笑。
她个子很小,两肩高低不齐,从背后看,一侧肩胛拱起,不知道是因疾病还是伤残。
那时,中午放了学,常去她的小铺子吃米线。尤其阴雨天,热乎乎捧着大汤碗,挑着细滑的米线,哪怕坐在四面透风,顶上偶尔还漏雨的篷子下,也满足极了。米线铺搭在校门口一条小巷子里,教职工宿舍楼下空地,搭了个简易狭小的厨房,外面塑料布篷子一拉,几张桌凳摆上,就是他们一家人的铺子。
儿子是厨师,一个戴眼镜的微胖中年人,好像在炉子前生了根似的,不停重复煮米线、挑米线的动作,大冬天也忙得满脸是汗。媳妇打下手,洗菜洗碗备调料,手脚麻利,人也和气;老婆婆端米线,收钱,收拾桌子,扫地……一家人分工协作,有条有理,每天生意都很好,学生们排队排老长。
大多数女生比较懂事,看到米线煮好,会自己去端,吃完了也自己把碗端回去,不忍心看老婆婆颤巍巍来做。每次老婆婆都连声说谢谢,笑眯眯望着我们走,说同学再见,明天早点来吃啊。
他们家的米线真是好吃。
老婆婆的口音,带云南腔调,问过她,好像是昆明人。
她家老爷子,偶尔也来米线铺坐坐,阳光好的时候,拄个拐杖,坐在门口,望着学生们来来去去。他年纪大了,也许有八十岁了,帮不上铺子里的忙,就坐在那里。偶尔老婆婆太忙,没听到有学生叫她收钱,老爷爷就帮忙喊一嗓子,嗓音洪亮。老婆婆走过来,笑眯眯埋怨他一句,听到了听到了,喊那么大声……
我特别喜欢这个老爷子,因为他和我的爷爷有种说不出的相似,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感觉,只是看见他坐在那里,就觉得满心亲切。他满头银发全部往后梳得整齐,戴金边眼镜,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坐在凳子上,任何时候都是同一个姿势:腰杆笔直,大腿与小腿成直角,两臂平伸身前拄着拐杖,坐得一丝不苟。
他不大说话,总是独自坐在一小片阳光里,眼睛望着远处出神,样子严肃。
每次我们吃完,走的时候,都要和老婆婆说声再见。老爷爷在铺子里的时候,我也到他面前,打声招呼,说一声,爷爷,我们走了。
他微笑点头,说,好好,同学慢走。
就这样在他们铺子里吃了很多次的米线之后,那天,我记得是夏天,下暴雨。
铺子里挤满了等位子的学生,我和同伴去得晚,只好打着伞站在外面等。
雨大风大,我们两人挤在一把伞下,一边哆哆嗦嗦,一边嘻嘻哈哈聊天,年纪小,吹风淋雨不当回事。老婆婆从铺子里瞧见了,着急的,招手叫我们进去躲雨,说要淋感冒的。我们不想挤在一堆大呼小叫的男生当中,宁可在外面等。过了一会儿,老婆婆撑把花伞,颤巍巍地从铺子里小碎步跑来,把我的袖子轻轻牵了,歉意地说,同学,对不起啊,今天人太多,我带你们到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