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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觉得闷厌,我不会反对你正常的社交。”他说。
“我明白,勖先生,你会发觉我的好处是比其他的女孩子懂事。”我说。
“你会不会很不快乐?”他不是完全不顾虑的。
我笑一笑,“我想上街走走,你有空吗?勖先生。”我看着他。
“我公司里有事。”他拿出支票本子,签一个名字,把空白支票画线给我,“到首饰店去另买一只戒指。”
“谢谢。”我说,“呵,”我想起来,“聪恕约我明天与他见面,我如何推他?”
勖存姿一怔,凝视我。“你应该知道如何应付他。”
我说:“但他是你的儿子。”
“那有什么分别?”他问,“推掉他。”他停一停,“现在你是我的人。”
我仰起头笑。这使我想起梁山伯对祝英台说:“……你,你已是马家的人了……”我已是勖存姿的人了。
“我开车送你出去。”勖存姿说。
“谢谢。”
在车子中他缓缓地说道:“我希望你会喜欢我。”
“我一直未曾‘不喜欢’过你。”我说,“别忘记,在花园中,当我还不知道你很有钱的时候,是我主动勾搭向你说的话。”我的眼睛看着前面的路。
“我会记得。”勖存姿微笑。
从此之后,他没有叫过我“姜小姐”。从此之后,我是他的喜宝。我到此时此刻才发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多么恰当,仿佛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这种女人。
“在此处放你下来可好?这区珠宝饰店很多。”他说。
我点点头,下车。我跟他说:“我不会买得太离谱的。”
他笑笑,“我早知道。”
我悠闲地走入珠宝店,店员们并不注意。我心中窃喜,随即又叹口气,把那张支票捏在手中,手放在口袋里,一种神秘的喜乐,黑暗罪恶的喜乐,左手不让右手知道,一切在阴暗中交易。这是我第一次痛快地用钱,兴奋莫名。
我坐下。
一个男店员向我迎上来。他问:“小姐,看什么首饰呢?”他微笑着。大概以为我会买一只K金小鸡心,心面镶粒芝麻般小巧的碎钻。
我问:“你们店里有没有十卡拉左右全美方钻?”声音比我预料中恬淡得多。
男店员马上对我改观,又不好意思做得太明显。他答:“我找我们经理来,小姐请稍等。”
我到经理室去挑钻石。我对珠宝并不懂太多,结果选到的一粒是九点七五卡拉。全美,切割完整,但是颜色不够蓝。那经理说:“姜小姐,如今这么大的钻石,十全十美很难的。”
“我不相信。”我说,“我要十全十美的。”
经理犹疑一会儿问:“姜小姐,你是付现款吗?”
我抬起眼。“你们难道还设有十二年分期付款?”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母狗,“有一位客人口头上订一颗方钻,倒真是十全十美,不过小一点。”
“多大?”
“八卡多。”
“太小。”我说。
“那么还有一颗,也是客人订下的,十二卡多。”他瞪着。
“拿出来瞧瞧。”我说
那经理轻轻叹息,去取钻石,相比之下,先头那一粒简直成了蛋黄石。我说:“把这颗镶起来,越简单越好。”
“小姐,镶戒指你戴太大,你手指那么细,才五号。”
“我喜欢戒指。”我说。
“你戴起来钻石会侧在一边的。”这经理也是牛脾气。
我把支票拿出来,摊开。“我喜欢侧在一边,只要敲不碎就可以,敲碎了找你算帐。多少钱?”
他看见支票上的签名,很错愕。大概勖存姿这种流在外面的支票很少看到。他熟悉这个签名。
“怎么镶呢?一圈长方的碎石——”他还噜苏。
“什么也不要,在石头四周打一个白金环,多少钱?”
他把价钱写在纸上。“我们与勖先生相熟,价钱已打得最低——”
我已经把数字抄在支票上。我说:“如果退票,你与他相熟最好。”
“小姐——”
“快把支票拿去兑现,”我站起来,“趁银行现在开门。”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小母狗,我知道,一定。
我离开珠宝店,去找母亲。她的航空公司就在附近。我隔着玻璃柜窗看她,她正在补粉。刚吃完饭盒子吧。可怜的母亲,我们都太需要安定的生活。
离远看,老妈还真漂亮的,宝蓝色制服,鹅黄色丝中。我敲敲玻璃,第一次她没听见,第二次她抬起头来,向我招手。
我走进去坐在她面前。“老妈。”我说。
“吃过饭没有?”她问。
我点点头。“妈。”我把手放在她手上。
“怎么了?”她很敏感,“有什么事?”
“今夜又约好咸密顿?”我问。
她说:“是的,我知道很对不起你,但我们马上要动身……你明白的,你一直都明白。”她有点儿羞愧。”
“当然,你管你去,我会很好,真的。”
“房子只租到月底……可以延长……你需要吗?”
我摇头。“我可以往到朋友家去,或是回伦敦,老妈,你担心自己就够,我会打算。”
“我一直对你不起——”
我看看四周,“嘘——老妈,这里并不是排演粤语片的好场所。”
“去你的!”
“老妈,我会过得极好,香港什么都有,就是没饿死的人,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子会有麻烦吗?当然不会,你好好地去结婚,我们两个人都会过得很好。”
“你在英国的开销——”
“我会回去找份暑期工。”我说,“老妈,你放心。”
老妈与我两个人都知道一千份暑期工加在一起都付不了学费。但是她既然在我嘴里得到应允,也并不详加追究,她只要得到下台的机会。
“我就下班了,要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饭?”老妈问。
“哈!你看你女儿像不像闲得慌,需要与她妈一起吃晚饭?我有一千个男人排队在那里等我呢。晚上见。”我站起来,扮个鬼脸,离开。
我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独自在街上逛着,每间橱窗留意,皮袋店里放着银狐大衣。你知道,加拿大的银狐与俄国银狐是不一样的。加拿大银狐上的白色太多,有种苍老斑白的味道,俄国银狐上的那一点点白刚刚在手尖,非常美——但我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因为这些东西现在都变得垂手可得。得到的东西一向没有一件是好的。
垂手可得的东西有什么味道呢?买了也不过是搁家里,偶然拉开衣柜门瞧一瞧又关上。
我不介意出卖我的青春。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我很心安理得地回家去吃罐头汤。
勖存姿的女秘书已找我很多次,勖接过电话说:“我忘记跟你说,你搬到我那里去住好不好?”
“好。”
“我看过你选的钻石。已经在镶了,收据在我这里。”
“倒是真快。”我说。
“我叫司机来接你。”他说,“你收拾收拾东西。”
“是。”
“别担心。”他说,“我会照顾你。”
“我相信。”我说,“我现在就收拾。”
“稍迟见你。”他挂上电话。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自英国来不过是那个箱子。带过去也只有这个箱子。我坐下来为老妈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向她解释我这两日的“际遇”,并且搬出去的原因。但没留下电话地址:“我会同你联络,你不必找我——好好地到澳洲去做家庭主妇,如果可能的话,再生一两个孩子,我不会向你联络,但我会写信。祝好,替我问候咸密顿先生。女儿敬上。”我一边流泪一边写。其实没有什么哭的,这种事情在今日也很普通。
然后我提着衣箱下楼,勖家的司机开着那辆魅影在楼下等我。他下车来替我把箱子放好,为我开车门,关车门,忽然之间,我又置身在一辆劳斯莱斯之中。
那一夜勖存姿并没有来。他通知我说有事。我很乐意地把大门反锁,在陌生的床上睡得烂熟。
第3章
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自冰箱内找到食物,为自己准备早餐,冷静地举案大嚼。
门铃大作,我去开门,是一个女佣来报到,专门服侍我的。
我没有出门,自衣箱中拿出几本书看足一个下午,很轻松很满足很安乐,我一切的挂念一扫而空。我被照顾得妥善,这是我二十一年生命中从未发生过的喜事——为什么不这么想?
门铃又响,女佣去开门,是珠宝店送戒指来。我签收。把戒指戴在手上,然后问自己:除了钱之外,还有其他的道理吧?勖存姿永远会在那里,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我呢,是为安全感多点,还是为钱?
每次当我转头,谁在灯火阑珊处?我的头已转得酸软,为值得的人也回过首,为不值的人亦回过首。我只是疲倦,二十一岁的人比人家四十二岁还倦,我需要一个可供休息的地方,现在勖存姿提供给我,我觉得很高兴。这里面的因素并不止金钱,不管别人相信与不相信,我自己知道不止是金钱。
他的电话随后便到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出去?我没有不准你上街。”他轻笑。
“我知道,我自己乐得待在屋子里。”我说,“老在外头逛,太疲倦。”我说的是老实话,并不故意讨好他。
“你有与我儿子联络过吗?”他问,“你不能叫他白等。”
“我现在就推掉他。”我说。
“如何推法?”他问。
“把事实告诉他,我选了他父亲而不是他。”
勖存姿笑。“不可以这样,说你没有空就可以了。”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自由发展。”我温和地说道。
“不,我不会的。”他也很温和地答。
我原想问他今夜会不会上门来,但为什么要问?我又没有爱上他。
我翻到聪慧给我的号码,接听电话的正是她。
“姜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与聪恕足足找了你两天!哥哥尤其找得你厉害。”
“我想回英国。”我说,“告诉你哥哥,说我没有空。”
“胡说,我们一起回英国。你想回去的原因很简单:你觉得闷。跟我们出来,今天家明与我去探姊姊,聪恕也去,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我不想出来。”我说。
“你患了自我幽闭症?真不能忍受你这个人,出来好不好,喂,好不好?”
如果聪慧知道我的身份,如果她知道现在我是她父亲的女人……
“你还在不在那一头?姜喜宝,快点好不好?”她在那里撤娇,半带引诱性,“看看那太阳,看,不出来岂非太可惜?出来见我们。”
出去见他们。是的,我也想借此了解一下勖存姿可以雇三百个私家侦探调查我一生的故事,我可没有能力这么做,趁他还不能控制我,我可以见聪慧。
“我在码头等人”我说。
“好,二十分钟后在码头见面。”
我把大门打开,车子与司机在。当然勖存姿会知道我一举一动。到码头的时候,我吩咐司机把车驶开,我说:“我等的是勖聪慧。”
来的是聪恕,他羞涩地向我扬扬手。
“聪慧呢?”我间。
“已到姊姊家去了,今天是姊姊大女儿的两岁生日,你知道聪慧,一早起劲地去办礼物买蛋糕。”
我说:“那我不去了,是你们自己人的盛会。”
聪恕笑,“两岁孩子的生日好算盛会?大家会趁机到姊姊家去捣乱罢了——她那里新装修。我们到一下就溜走,好不好?”
“我们?”我问。
“你答应今天与我约会的,”他转过头来,“忘了?”
真忘了。
勖聪憩嫁的丈夫姓方,真是一个温柔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