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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这是你第三次问了好不好?”她不耐烦地回答。
“我就是觉得好奇嘛。”许馥芯笑笑说。
心里堵得慌,最近她总莫名的有些焦躁,连精神也恍惚不安,上课铃响了老半天,她还捧着本武侠小说,茫茫然地看了半天,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一片阴影笼罩在头顶上方,她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这位数学老师是个面孔僵硬为人相当古板的人,讲话腔调阴阳怪气,脾气似乎也不太好。那本小说捏在他手里,书页被抖得淅沥哗啦作响,如同子言如坠深渊的惶恐心情。他笑吟吟的声音盘旋在整个教室上空:“《多情剑客无情剑》?沈子言,待会儿下了课到我办公室来给我讲讲你是怎样多情和无情的!”
不知是谁在小声地窃笑,教室里顷刻间就哄堂大笑起来,子言的手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得生疼,一滴眼泪凝结在眼眶里抖了又抖,终于忍住了没有掉下来。
只有许馥芯没有笑,她一双琥珀仁的眼睛睁得大大,瞳孔里清晰倒映出子言一张惨白的脸孔,她伸出手去,只是轻轻捏了一捏子言的手臂,那手的温度,很暖,很暖。
下了课的教师办公室很热闹,数学老师尖利地冷笑声深深刺激着子言的神筋:“这么小的年纪就看什么多情无情的书,今天我撂下一句话在这里,她今后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就算看走了眼,从此不再教书了!”
陈老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止住了话头。
窗外明晃晃的光线折射进来,没有一丝暖意,子言的眼睛糊进了一层薄纱样的水气,只望得见窗台上挤得满满当当的人头,黑压压都是一群看热闹的学生。
单是这样的羞辱已经足够击垮她的心理防线了,她不能想象父母亲失望的脸色、同学嘲笑的眼光,还有眼前陈老师为了她所受的揶揄,要是连“他”也知道了,要是“他”此时此刻正在窗外望着这一幕……手在抖,身子在抖,脸色颓败如灰,双颊却显现出异样激动的潮红,子言的一只手臂不受控制地慢慢举起,直直地指着数学老师那张平板的脸:“好!那说定了!如果我考上大学,你就不再教书;如果我考不上,……”
她慢慢回过头,教师办公室位于E型教学楼的中段,三楼扶手栏杆雕着镂空的“中”字花纹,她知道,下面就是一个大花圃,里面种满了月季与桂树,还有挨挨挤挤的迎春和山杜鹃。正是花开的季节,一串串的迎春开得正艳,阳光下的花骨朵儿红彤彤地挤在一起,像无忧无虑的孩儿脸。
子言清楚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从容,一字字说的那样清晰:“如果我考不上……我就从这三楼跳下去,保证不给你丢脸!”
四周瞬间静寂,嘈杂的声音一丝也听不见。
陈老师素日慈祥和蔼的脸飒然变色,满头如银的鬓发簌簌抖动,他有些气喘,重重咳了两声,以极其罕见的严厉口吻说:“沈子言,把你家长叫来,我要跟他们好好谈谈!”
父亲从学校回来,只说了一句令子言刻骨铭心的话:“以前爸爸去学校,都是骄傲地抬着头去;只有这回,是灰溜溜低着头去的。”
子言一直都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父亲宠爱她的程度在宿舍大院人尽皆知,在学校里一直倔强着没有流眼泪的她,因为父亲的这一句话而潸然泪下。
从那时起,子言的人生悄悄地打上了一个结。
她开始下意识地抗拒着上数学课,只要一看见数学老师那张脸,就会想起那刻骨铭心耻辱的一幕,这是少女时代的疮疤,结了厚厚一层保护壳,从此难以痊愈。
除了许馥芯和表弟叶莘,她拒绝与任何人打交道,每天龟缩在座位上,只偶尔与前来八卦的李岩兵聊几句。
李岩兵是个很会见风使舵的家伙,子言在教师办公室那轰动全校的那一幕他不可能没有耳闻,不过他很小心地从不提起,总是打着哈哈想方设法把话题绕过去。
子言没有勇气去揣测林尧的反应,他是失望、是嘲笑、是鄙夷、还是同情,她统统不想知道,因为没有一种是她所能够承受得起的。她不敢去想,更害怕去想,一向好强的沈子言就像只鸵鸟,把头缩在羽毛里,埋得很深,始终不肯抬起头来。
她的自尊心如此强烈,可以想见,任何有可能与林尧相遇的场合与机会,都会被她极有心地回避掉。
“子言,我觉得你最近变化好大。”有一天许馥芯终于忍不住说。
子言懒洋洋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回答:“怎么了?难道我变漂亮了?”
许馥芯推一推她的胳膊:“你正经点呀。”
子言咯吱咯吱笑起来:“我很正经呀。”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眯像尾小银鱼,有弯弯的弧线。
她的视线蓦然怔了一怔,季南琛正在此时走进教室,他漆黑的眼睛像是无意瞟了她一眼,挺直的背后是一面刚刚被值日生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衬着白蓝相间的校服,十分醒目。
子言只是稍微晃了一下神,就立刻收回了视线。
这个时候见到季南琛,其实是有点尴尬的,他们前一天刚遇见过,在新华书店,这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当时泪流满面,一副哭得很糗的模样。
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哭过,所有的情绪都一直压抑着,狠狠地按捺着,从来没有释放得那样痛快淋漓。
只因为她无意读到了一本《逃学记》。
几米高的书架前,她半蹲着,膝盖上摊开那本书,正看到三毛的数学老师用笑吟吟地口吻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画两个大鸭蛋。浓重的墨笔汁沿着小女孩的眼圈化开,直直地流下去,满面俱是黑漆漆的墨水颜色,幼小的三毛一转身过去,教室里就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子言的泪水一滴滴流出来,浸湿了那本还散发着新书墨香的《逃学记》,纸页很快就被洇湿了一大滩。
季南琛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
年少抛人容易去(3)真狼狈,子言暗地直咬牙,她胡乱擦一擦眼泪,抱着书走向收银台。
季南琛对她满脸的泪痕仿佛视而不见,他简单地瞥了一眼书名,就伸出手去拦住了她,用十分平常地语气开口说:“沈子言,我要买这本书。”
真是莫名其妙!她没好气地一指身后的书架:“那里多的是。”
季南琛摇摇头说:“这是最后一本。”
子言有些错愕地回过头去:竟有这样巧的事,刚才还有两三本,这会儿竟一本也没有了!也许是她看书出神的时候,没注意到已被别人买走了。
季南琛叹口气,真诚地说:“我找这本书很久了,是送给别人当礼物的。沈子言,你能不能让给我?”
他的五官端正无暇,一脸恳切,怎么看怎么是一个心底坦荡的好人。子言因为被这样一个正面形象的人物迎头撞见自身的狼狈,心里也正有点尴尬发虚,只想着快点回避,想也没想就顺手把书丢给他。
季南琛似乎没有预料居然这样顺利就拿到书,他愣了一下,直到子言走出老远,才远远地说了句“谢谢”。
这会儿想起这事来,子言心底自我安慰了一句: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丢脸的大事,更大的丑都丢过了,何况是这种小事!
想归这样想,终究还是有点别扭,她不自觉地又别过脸去。
讲台前季南琛的脚步忽然停顿了一下,转身迈下讲台,向着她和许馥芯的座位,一步步走了过来。
六月已是栀子花开的时节,从窗口向外望去,瞧得见栀子花洁白的花瓣衬着深绿的叶,片片娇嫩的花瓣卷曲着,舒展着,子言的心,忽然就像被谁紧紧揪住,一时之间竟好似喘不过气来。
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季南琛千万不要过来,千万不要提及昨天书店发生的事,如果他有胆提起来,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否认,并且大义凛然地拂袖而去。
季南琛果然在她们前面停住脚步,微微俯身,亲切地对她的同桌说:“许馥芯,能不能帮个忙?”
子言如逢大赦,松了一口气。
许馥芯的眼睛宛如一鸿清泉,很淑女地轻轻点一点头。
两张别致的卡片摊开在她面前,季南琛的声音很低,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是你,会更喜欢那一张?”
许馥芯的笑容清浅得像风一吹就散,她抬起头,望了季南琛一眼,指一指其中一张说:“这张吧,不过我不一定能代表别人的眼光。”
季南琛笑笑,仿佛不是很在意,他的眼睛扫过来,好像刚刚才发现子言,随口说:“沈子言,你呢?”
子言很感兴趣地瞄了一眼卡片:“那要看你送什么类型的女生了。”
季南琛出其不意地说:“一个女同学,你认识。”
子言的反应很快,立刻想到是谁,她用手指敲一敲桌面,忽然笑起来:“如果是她,她会喜欢这张可爱一点的。”
季南琛的笑容像初夏的风一般清爽怡人,他的眼睛像是跌进了一颗星子,有明亮的光,连道谢也这样动听:“谢谢。”
她立刻堆起一脸笑容:“不用谢不用谢,都是同学嘛。”
初二学年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子言的数学成绩意料之中跌落到了及格线上下,总成绩排名自然急转直下。
放暑假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教室里空空荡荡。
她忘了带伞。
窗外大雨铺天盖地,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窗上有湿润的水气,子言用手指在玻璃上呵着气写字,她呆呆看着被暖流呵化的水汽蜿蜒流下来,刚刚写过的字立刻模糊了,只残存着零散的笔划。
忽然心中一阵抽痛,再不情愿也已经明白,从前心高气傲的沈子言早已经跌落尘埃,她再没有资格在那个人面前骄傲,只能随同众人的视线,一起仰望云端。这种无形的隐痛并不一定是好胜心造成的,它来自残存的理智与自尊。
越是在乎那个人,越是不能在那个人面前低头和在意。
尽管此刻,她以手代笔,一遍遍在玻璃上写下他的名字。
窗上的字迹再一次模糊,她叹口气起身,看来父亲有事不能来接她了。
“沈子言。”
她惊讶地回转身:居然会是季南琛。
卷曲的鬓发因为被雨水淋湿而伏贴下去,前额上一缕发丝垂下来,平添了一点秀气。不知怎么的,子言心里冒出“绿鬟如云”的词句来,明明是形容女子的词,这会儿用在季南琛身上倒好像奇异地应景。
“你没带伞吗?”季南琛简直是明知故问。
子言懒得回答,只点了一下头。
他粲然一笑,牙齿雪白耀眼:“我正好有两把,借你一把吧!”
子言为刚才的冷淡态度有些惭愧,她掩饰地轻咳一下,“怎么你还有带两把伞上学的习惯吗?”
季南琛笑道:“那倒没有,我爸以为我早上忘带伞了,刚才托人给我又送了一把过来。”
子言刻意忽略掉他头发上晶莹欲滴的水珠和半边被雨打湿的衣袖,只“哦”了一声:“那谢谢了,只是要等到开学才能还你了。”
他很客气地笑:“没关系,你上次也帮了我的忙。”
子言的脸一红,她哗啦一声撑开伞:“走吧。”
看得出来季南琛的家教极好,这样大的雨,走路时裤脚居然连点泥点子都溅不上。
她再看看自己的裤脚,只得暗叹一口气。
“沈子言,你最近心情好点了吗?”季南琛撑着伞目视前方,轻声说。
她拿伞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他终于还是提起来了。
“其实,我也不太喜欢数学老师,”季南琛不紧不慢地说,“不过再不喜欢,还是要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