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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言,你会复读的吧?”季南琛慢慢说。
她摇一摇头:“我不想读书了。”
他的眉峰渐渐聚拢起来,眼睛望着头顶的树冠,黝深得没有一点光,可怕的静默。子言觉得有些不安,轻轻移动了一下身体,他才身形微微一晃,叹气说:“怎么办呢,我都已经跟龚竹说好了,一定会说服你陪她复读的。”
子言讶异的抬起头来:“龚竹她也……”
季南琛柔声说:“是呀,你考虑看看,就当陪她也好啊,这次大家都没有发挥好,一起重头来过吧。”
她的心微微一动,忽然就明白了他的用心:是因为龚竹要复读的缘故吧,他竟然会作出这样惊人的决定,还不惜亲自来劝说她,就算只是为了龚竹的朋友,这份情谊也足以感动人了。
子言的心渐渐松动和软,有极淡的酸意冲上眼眶:“重头来过,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季南琛抬起手,不经意为她拂去一片合欢叶子,他的笑容清淡却不失温度,“我们都会陪着你。”
眼泪滚出眼角,她慌忙转过身去,悄悄拭去那一滴泪水。
季南琛好像没有看见她的动作,只微笑抬头欣赏身旁繁盛的合欢,“这树长得真好。是合欢吗?”
子言回过头,眼睛还有点夹夹的睁不开,她眯着眼点点头。
他望了她一眼,眼神温柔平缓如清泉流淌,瞳仁清澈如镜,清晰映出她的身影,还有她渐渐露出的笑容。
他欣慰的笑出来:“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好。”子言再次点点头,像放下了一个沉重包袱。
办好复读手续的那天,她立在空荡荡的操场,明亮而灼热的日头下,心里也被灼烧得一片荒芜。
从此以后,这个学校再也不会有他的身影,这一年夏天明亮的日头从没有如此惨白枯萎,她的心,从此尘封在这里,永远不会再开启。
清声不远行人去(1)补课已经近一个月,窗外枯燥的蝉鸣,纹丝不动的树木,被烈日烤得无精打采。九月的天气,就算已经临近傍晚,还是没有一丝风,一出教室的门,喧嚣的热气就扑面而来。
今年的高考,本校爆出一热一冷两大新闻,热门的是林尧果然考取B大;爆冷的则是季南琛居然放弃重点选择复读。子言只关心了许馥芯和叶莘的去向之后,就装聋作哑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这一个月以来,她每天上学都绕着路走,情愿弯一点远路,也没有勇气走那条过去走了几年的上学路途。她知道他还没启程,大学里开学总是晚的,她不要在这样凄凉的情形下和他尴尬地撞上。
她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落拓后未与他直面的最后一层薄纱没有揭去。
“晚上没有课吧,记得放了学到X酒店来啊。”母亲早上就开始叮嘱了,今晚有叶莘的谢师宴,全家都要出席。
“我不想去。”子言的声音很轻。
“只是去吃个饭有什么要紧,都是自家亲戚还有老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母亲有些嗔怪她的不懂事。
她叹气,以她目前的心态,实在不想去凑这份热闹,可是叶莘亲自打电话过来:“姐,你不来我要失望死了。”
有什么办法,这是她亲表弟。
下午放了学,她茫然站在原地很久,才想起要去哪里。
刚走进酒店大门,叶莘就一把拽住了她胳膊,笑逐颜开:“姐,你总算来了。你要是不来,我可要遗憾一辈子了。”
“有这么夸张吗,叶莘?”她瘦的厉害,脸颊尖削下去,自己看着纤细的手臂也堪怜。
“当然有。”叶莘看着表姐,有些心疼的安慰:“姐,你永远都是我心中那个优秀的表姐,目前只不过是凤凰涅磐,明年就好了,真的。”
沉沉的书包带勒得她的肩有些痛楚,她强忍住不适,露出一点笑容:“好了叶莘,不要煽情了。快领我进去,我饿了。”
二姨满面笑容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小西来了,进包厢坐吧,正好缺一个人。”看得出来,二姨今天心情真的很好,力道也使得大,子言身不由己便被拖走了。
一扇包厢的门被霍然推开。
一张硕大的圆桌,铺陈着透明玻璃转盘,映着头顶结构复杂流苏繁络的晶莹水晶吊灯,整个房间都泛着璀璨的光,刺得子言眯上了眼,好半天才适应这夺目的光线。
满桌的人都望向她,各种眼光或好奇或探询的投过来,子言低着头在最外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有些局促的把书包往身后藏了藏。
二姨摸摸她的头,“小西,我先去招呼客人,待会儿叫叶莘来照顾你。”又笑容满面的招呼,“大家随意啊,待会儿叶莘就会来陪你们。”
由她进来引起的静默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每个人都笑语宴宴,身边有人在问话:“你是叶莘表姐吧?我是他同学,好像见过你的。”
“同学?”子言蓦然反应过来,惊惧的抬头,血流涌上大脑,心脏瞬间几乎停跳。
整间包厢都是叶莘的同班同学,有熟悉的有模糊认识的,大多都有点印象,三三两两在说笑,只有一个人,坐在她对面,用一双如秋水沉静的眼睛定定看向她。
他的神情并不清冷,第一次看他情绪这样明显流露在外,那目光其实也并不如初看上去那样镇静,带着汹涌的情绪,有些什么在里面翻滚,痛楚、怜惜、焦灼、无奈,还掺着些微的不自在与尴尬,那样复杂,深黑得教人陷进去,又害怕得想逃离。
原来心脏痛到了极处竟是麻木,五脏六腑全都绞成了一团,眼睛干干的,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沈子言,你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以为每晚在日记里重复提示自己忘记就真的忘记了,可是为什么,一看到他,你的心还是会这样悲伤和难过!难过到没有办法掩饰!难过到整个人如木胎泥塑!
最后一层遮羞的面纱都被毫不容情的揭开,她所有的自尊都在被无情的践踏,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掉了才没有起身狼狈逃走,居然还有勇气呆坐在那里,望着玻璃转盘怔怔傻笑,像只马戏团被围观的猴子,无地自容。
林尧长长的睫毛不忍的阖上,他霍然起身,不看任何人一眼,急匆匆便走出了包厢,也许是走得太急,一向从容的他最后几乎是踉跄着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一阵翻天覆地的呕吐感直涌上来,子言慌忙捂住了嘴,也冲出了包厢。
卫生间里有面小小的镜子,她搜肠刮肚的干呕了半天才抬起头来,镜子里那个面如菜色,惨白如鬼的人真是自己吗?她惊疑的看了又看,终于傻笑起来,难怪人家要躲她,现在这副模样,简直不成人形,她居然还有脸面坐在那里等人家先起身躲避!
早就应该识趣的离开,只怕还好些,她想,等会儿他再进去看见自己那个位子空了,一定跟卸下千斤重担一般轻松。
叶莘狐疑的看向她:“你今晚还有自习?那也不用这么早就走啊。”
她喟然一笑:“要用功呀,你不是说明年要等我好消息吗?”
叶莘叹了口气:“唉,林尧刚走,你又要走,我真的很不开心。”
她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了一下,勉强笑道:“不跟你多说,我先走了。”
天地之大,四顾茫然,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不知不觉间信步就走到了湖边。湖畔花草正茂盛如茵,与隔岸已经如烟的垂柳遥遥相望,傍晚风急,拂动落水的柳枝,带起水面涟漪,分明的透出凉意。落日返照回来,天地笼统罩在霞光里,彤红似血,有些凄厉的美。
是她眼花了吧,今天她大概是疯掉了,仿佛又看见了他,就在眼前,就算留给她的只是个背影,也那样像是他。
眼泪一簇簇,终于跌落下来。她没有看错,就是他!
晚霞将他的背影染成明媚的朱橙色,极淡的一层金粉勾勒在他的白衣上,水彩一般浓烈的色调,却显得那样孤单与凄清。
眼泪糊住了所有视线,她蹲身藏在一块巨石后,强忍住即将喷薄而出的呜咽,哽得喉头一阵紧缩。
所谓咫尺天涯,不过如此了。
沈子言短短十七岁的人生,几乎所有的痛不欲生全都来自面前这个背影。如果不爱了,就不会痛,但是明明还在爱,这爱却已如此的令人绝望!原来爱情里最可怕的不是离开,而是他明明就在面前,明明心里溢满了对他的爱,却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紧紧抱住双膝,咬得嘴唇出血,有血腥的痛感流进咽喉,才慢慢抬起头来。
那个起先背对她的人,不知何时已走到她眼前,面容如她一般苍白,即使霞光映照,也看不出一点血色。
刹那间涌起极度可耻的念头:他就在这里!就在她面前!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也许从今后再不能相见!扑上去,扑进他怀里,什么顾忌都丢到脑后。不管他爱不爱自己!不管什么狗屁自尊!不管横在两人之间的苏筱雪!不管彼此判若云泥的差别!就这样不管不顾,用力抱住他!告诉他说我爱你!毫无羞耻的说我爱你!
就这样奋力一博,倾尽这一生的气力,对他说出那三个字。
清声不远行人去(2)血气涌上面颊的同时,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从来没有如此失控,在他面前哭得这样狼狈,泪水顺着脸颊一直流到下巴,在脸上蜿蜒成两条曲折的泪痕,一定很丑。
隔着模糊的泪光,看见他直直看着她,胸膛起伏,他的嘴唇颤抖着,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听见他轻叹一声,低下头去,长长睫毛微微抖动,像停了一只蝴蝶在扑扇羽翅。
子言近乎痴傻的看着他,看着他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含满了泪水,睫毛上还凝着一滴泪珠,醒目而惊心。
他是在为谁而流泪,是为了自己吗?是在怜悯她吗?天知道,她平生最怕的就是林尧的怜悯!那些保持在他面前的少女的骄傲与自尊,在他怜悯的泪光中被摧毁的一塌糊涂,多年以来的支撑与信仰轰然倒地,灰飞烟灭。
子言的心里压抑着无限悲伤与绝望,那些过往,甜蜜的、辛酸的、愤怒的、痛苦的一一在脑海中回放,就连记忆也在暗地里提醒自己,已经到了最后的结局。
无数字句堵在喉口,几乎将要令她窒息,夕阳逐渐黯淡下去,颜色越发血红,凉风吹动树木,有种横扫落叶的凄凉。
两个人默然对立,相对无言,彼此脸上都是泪水。
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她哭了吧?她应该觉得荣幸,还是绝望,抑或是残酷。她注定要以这样的姿态存在于他日后的记忆中了吗?也许,连记忆也不会留下多少印记,在时间的洪流面前,人们渺小的记忆单薄得像一粒细沙,就连她自己,也快要记不起童年时和他发生过的点滴。
多可笑!多可悲!他只用这样的方式,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就已经教她明白,已经教她绝望,教她认识自身的可卑、奢望、萎缩与狼狈!
过去千般别有深意的对视,万种汩汩汹涌的暗流,终于汇进死海,在如血的残阳下,蒸发、升腾、烟消云散。
就算她如叶莘所说,第二年如凤凰般璀璨重生,也永远忘不了这加诸于身的焚烧灼痛,一颗心早已被烈火煅烧得焦黑不堪,这涅磐的印记,将永不会消褪。
满面泪水已变做冰凉,干干的泪痕令肌肤有种割裂的痛,夜色一点一点漫上来,风渐渐停住,心里满目凄凉,这无限的惆怅与绝望蜿蜒没入渐沉的夜色,仿佛无休无止。
她的腿脚渐渐觉得麻木,终于身形一动,林尧仿佛触电一般惊醒,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