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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灵魂,你也拥有越国的神性。你死后,人们会把你当做越国的神灵,比起一个死掉的神灵,我还是更喜欢活着的庸俗财主。”阿堪说你得结盟。
“我最讨厌做选择,这就是我离开吴国的原因。”
“你离开吴国去了楚国,又离开楚国回吴国,再次离开吴国来越国,接着你去哪里呢?”
“……我真讨厌你这副谋士的姿态。”只有逃离时仲雪才能感受到真实的自我——然后难缠的生活逐渐压倒了那种沉醉。
“我只是担心你选错立场,”阿堪的脸被透进来的光照亮,眼珠带着榛色的轻盈湿气,“既帮不了我们,还害死自己。”
“没人关心寤生的死,也没人关心麋鹿的生,会稽山所关注的,是权力的砝码。”
“看来你也不是第一天才出生。”阿堪微笑,你也懂得无论在哪里都有臭不可闻的争权夺利,难道权衡不是贵族必修的礼仪吗?
“雪堰是山阴君的异母兄,由母亲带到会稽山来,有人说他是海妖的儿子。”
雪堰犹如冰筑的堰塞湖——神巫需要他,因为会稽山需要他的恐怖作为屏障;“狸首这些激进派想扳倒神巫,被神巫选中的你当然也是他的绊脚石。”阿堪非常虚弱,每说一段话,就会冒出一层冷汗,仲雪从没见过他这么认真的神态,想起阿堪为他自刎谢客。
阿堪看出仲雪的愧疚,惨淡地笑着,“你不必感动……我还有《不堪抄》要写,我可不喜欢追述死人的生平。”
船绕过破塘角。逆风袭来,海岸变为寒冷铿锵之基调。仲雪有很多蛛丝马迹,却无法拼到一起,也许这就是真相。许多人踩踏其中,留下混乱的足迹,犹如梦的夹击。梦已吞噬他的日常,变为第二人生!希望醒来,我才是那头麋鹿,地狱也好。天堂也好,并没有另一个世界,坏也好,好也罢,都是我的人生——唯一的阿堪在摸我唯一的额头,阿堪的手很烫……仲雪急忙伸手去摸阿堪的额头,怀疑他是否伤口感染。他们就保持交叉的摸额头状态,沉默着……船舱内空气沉重闷热,窗外霜露正在凝结,白霜在下一个白昼也不会融化,泛着幽灵般的暮秋音节,这一切包围了仲雪和越国。手指、白露为霜、你:一切都成了醉人的酒。
阿堪问:“你很久没有快乐过了吧?”
“上一次还是找到神木造船的新年。”
“我为你举行一个净化仪式吧,剔除你身上那些不快的梦……既然家人不在身边,就请一些朋友过来,一起唱歌、念诗、划船、拔河……一起烹调,烹调能让人内心平静。”
“多谢你的仪式!”仲雪急忙拒绝,“那只会让我更头疼。”
他们又沉默了。
当阿堪需要他的时候,仲雪总不在,而他需要阿堪的时候,阿堪总是在。他们被编织进同一块布匹,那些编结的纵横线已经解不开了。
“乌滴子不来看看这些剑吗?”另一个钦佩乌滴子的少年闯进船舱询问,一半是为了交还赃物,一半是真心关切。
“乌滴子去见大船头了。”仲雪想相互敌视的乌滴子和石泄,都在他不便明说的人手上消失了……
阿堪告诉仲雪,石泄是个老派的虎错湾人。
仲雪等着他说下去。
——这意味着他不杀人,至少不主动杀人,在他们族里,杀人之人,死后将变为虎鲨——他们称为虎错鱼,一生饥饿,残杀众生。虎错湾人为证明勇气,会徒手捕捉虎鲨,作为成人礼……许多人认为夫镡也是虎错湾人。
“那他就是……”
“就是‘破戒的虎错湾人’,作为大斋宫的佣兵队长,人生使命就是杀人,他从没承认过虎错湾人的身份……”
——没人知道这些被神抛弃的人,内心是否存在着怎样的挣扎。
大斋宫的本意并不坏,她年轻时巡视越国,看到躲藏在深山里的野蛮人活得像畜生一样,极度不卫生,还有近亲生下的残疾婴儿……为换一点点酒,他们甚至剥下自己刻满文身的皮。她先是把受虐待或是生病的小孩从父母身边带离,放在神殿里,当做亲生子女抚养。孩子长大后,要有一口饭吃,那时北方。楚国与晋国连年鏖战,楚国每年向越国征派劳役,大斋宫就把健壮男孩送去服役,越国平民得以免受长途奔波和战争摧残,没有人为那些男孩说话……他们在冰冻的工事下喘息,成为战车后的步卒、舟师中的先锋、抢先登城的敢死队,扛回战利品堆砌神的殿堂……女孩则被交给过路人带走,她们大多成了平民家的女仆;姿容姣好的女孩被教给舞蹈歌唱,成为贵族筵席上的倡伶,“越姬”成为国际间流通的礼物,没有人为那些女孩说话。当榨取的好处越来越多,掩盖了将孩子从父母身边夺走的愧疚,变成了圆熟的经营手段,这才偏离初衷,随意冠以“邪神”的借口,就摧毁一个城寨,奴役男男女女……没有大斋宫,就没有今日的夫镡,善意的起点,罪恶的终点,我们一路踩踏的尸骨。
楚国挤压吴国,吴国践踏越国,我们就吸野蛮人的骨髓,没有止境的恃强凌弱。
“也许要到夫镡死去,才能得到他的身世证明——他将如何安排自己的葬礼,人到临死前,总会有一些顾忌。山越人的土葬,封土筑起一座崔巍大墓;还是虎错湾人的水葬,毫无遗憾的骨灰漂入东海?”阿堪望向灰暗的海,海浪扑进参差峭拔的礁石,在岩窟皱褶里呜咽。他们趁着涨潮向西驶入海涂区,潮水还是迅速后退,把船抛在了冒泡的黑淤泥当中。云层后银灰色的夕阳渐次在无名坟头投下阴影,这一带有半耕半渔的村落,领航的少年就出生于此;把阿堪接上舢板的,是一群把裙子扎在腰间、赤脚站在齐腿深的泥浆中挖泥蚶的妇人,她们携带自制的梭镖,用沾泥的手抚摸儿子的脸蛋才安下心来,边拉纤边唱起呼唤潮神的歌。
两少年是一对表兄弟,同大多数越国家庭一样,他们家也以外祖母为一家之主。当几人围着火塘喝海蚌汤——久违的热食时,鬓发刚刚发白的外祖母为仲雪加上一勺鲸鱼肉糜豆瓣酱,这可以解释阿堪与少年之间的默契来源。
晚饭后,表兄弟点上渔灯,折返去接驹子和接骨少女,“……那个白子,杀人不是他的本性,他人并不坏,话很少,做事也牢靠。”“他总觉得别人看不起他,那女孩肯定说了过分的话。”临走时他俩说,就像是代为辩护与道歉。
“无论那女孩说了什么,杀死她就太过分了。”仲雪推远舢板。若有若无的雨融化在滩涂里,洁白的海蚌在泥沙下吐着气泡,聚沫浮泡。蜃楼芭蕉,他救出了阿堪,兑现了对北辰星的承诺,之后呢?之后再恢复野兽的习性,为领地与爱憎而争斗不休?
狗吠惊醒他的感伤,火把连成的火龙在蜿蜒,是狸首的追兵?仲雪奔回聚落——鼓楼下,阿堪拄着曾祖母才用的拐杖,迎接扛稻谷和一扎扎湿沉草垛的农夫陆续到来。更让仲雪惊讶的是,为首的是红汀,拆骨组确实迅速地把他的下落传遍了会稽山。
“真奇怪,”阿堪轻哼,“我差不多有十年没见过‘神的稻谷’了。”
神庙田地分成十等分,其中一分产出奉神,于是农夫们合力为神种地时,随便糊弄,把精力全投到各自的口粮田里。每年阿堪为填饱肚子,只好到处行骗。
“年初稻秋先生告诉我们,愿意跟从仲雪将军的话,把公田分掉,交十分之一稻谷和一扎稻草就行了。”农夫们平淡地说。
——这就是稻秋送给他的礼物。
同样是“十分之一”的税率,改换一下方式,神庙就堆满胀鼓鼓的谷粒……仲雪和阿堪站在一垛垛稻草之间,自觉就像是多余的废物,比如祭祀后扔掉的稻草狗;只有小狗白石典绕着红汀的腿转来转去,开心地汪汪叫;除了主人它第二喜欢红汀,因为红汀总能给它吃的。
农夫赶来这里把赋税交给被通缉的仲雪,他们忍受会稽山那古老陈旧的统治太久了,渴望某种改变;对于秋祭乱射事件,他们也有自己的判断。
“他们信赖你,你该对他们说点什么。”阿堪悄声道,仲雪看着阿眉,后者在一座桥上先后失掉弟弟和继父、偷偷溜出哀伤弥漫的家也来到这里,正跟着成年人扎稻草人,以补上一次被打断的祭祀——拉车的牛被卸下车轭,轻嗅这个全新的稻草女神。阿堪把火把交给仲雪,仲雪再传递给阿眉,阿眉用火把点着稻谷女神,火焰跳跃着,稻谷爆裂、发出好闻的香味,稻草梗变得柔软、轻巧、灰飞烟灭,沉沉夜色下,闪动的火光映亮了人群的眼眸,他们齐声低吟丧曲……仲雪说:“无论是在烧炭人的小屋、填埋出口的山洞、还是鱼塘边的茅房,不管凶手躲在哪里,我们都要找到他、击垮他,我们将直视这个疯子的真面目。”
外祖母说两天前小城的犯人四散,另一些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自由的狱卒和犯人,抢了船只舢板。抓了聚落的男人,划去沟渎西岸的花宫,那儿曾是关押罪行最重的苦役场。开挖的山体犹如绽放的花,如今只剩残垣,他们原址筑起新的囚笼,只是这次能自行决定何时出狱。为提防逃犯,她们不得不随身携带梭镖,把柴刀放在枕头下边。
伯增虽然查到元绪帮屈卢打下手,但不了解她具体做什么、在哪里,花宫将是最接近的下落。仲雪点了三十人,携带网绳、鱼叉……连夜划过沟渎,他们从崖体攀援而上时,阿堪也握住网绳。
“我可不想为你这彻底无能之辈再分神!”仲雪小声而坚决地说,把他的拐杖扔回船上。
“黑巫师会变成蝙蝠、变成熊,入侵你的梦境和灵魂……”阿堪也小声而坚决地说,“要找到黑巫师,必须按他的思路来走下一步。”
“我对他布满血腥与油脂的下一步充满厌恶。”仲雪继续小声而坚决地拒绝,“下一步你能预知吗?他是等我们自投罗网,还是召唤海妖来吃掉我们?”
“你们的知心话说完了吗?”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凭空倒挂下来,让阿堪吓得和小狗一起大叫,那颗脑袋又一下晃远,是黑屏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崖体上,他希望保持一种安全的距离。
“你怎么会在这里?”仲雪小声而严厉地问。
“苍蝇追逐腥臭而聚集啊,”黑屏轻松地撒下缆绳,帮仲雪一行人爬上山岩,“铜姑渎关押了不少鹿苑人,我来接应同伙。”岩头已站了一批武装到牙齿的鹿苑打手,用燃烧的箭头相互触碰箭头,引弓射击新葺的瞭望木塔。
他们冲进半地下的窝棚,里边只有一群异常安静的人,狐疑而热忱地盯住闯入者。鹿苑打手蛮横地揪起他们,询问有关人等的下落,拷问者反而害怕地大叫起来——他们揪起的,是一群等死的染病者,耳后缀满了李子般的脓瘤。
“鹿妖最终降下瘟疫了!”一人发出痉挛的喊叫。
“等等,是我为鹿妖杀死的那个孩子命名的,我要找他问个清楚,”阿堪是那个孩子的命名人,这是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他喃喃念词:“有形无形怪异神君、雌鸡报晓怪异神君、雄鸡生猡怪异神君、老鼠祈忏怪异神君……”恐慌随着他的咒语安定下来,“蛇挂高粱怪异神君、家犬扒坛怪异神君、有头无尾怪异神君……鹿妖安在?”白石典汪地一声,让大家鸡皮疙瘩顿起,难道这个不堪重用的神官学徒真的能召唤出阴风阵阵?
海平面浮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微光,先如萤火虫,接着棚屋发出砰砰敲击声,仲雪和他的小狗、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