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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彦质不还礼,一把拉住他的手,紧了又紧,借着灯光仔细打量,叹道:“子昂啊,多少年了!”
“不错,多年不见,大王可好?”徐卫笑问道。
折彦质拍着他手,频频点头道:“好好好,我这正打算去馆驿,你倒先来了。”
徐卫也不管对方这话是真是假,轻笑道:“我自川陕来江西,理当登门。”
折彦质像是很感动,说不出话来,拉着徐卫就往里走。后者抢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大王笑纳。”
“哎呀!来就来了,带甚么礼!太见外了,你我还讲这些?”折彦质责备道。随即,又命仆人们赶紧备宴,声称要与徐太尉大醉一回!
到了厅上坐定,折彦质唤来自己的儿子,让他们大礼参拜。折仲古比徐卫刚好大一轮,如今四十好几的人,已经育有三女两子。两个儿子里,大的已经在作官,小的还未成年。都依了父亲之命,恭恭敬敬地给徐卫行礼。
“行了,去罢,等今天这顿酒喝了,你们当好生向长辈讨教。要知道,徐太尉可是撑住了西边半壁江山呐!”折彦质虽是文臣,而且还是正经的进士出身。但因为常年带兵作战的关系,其作风颇有些军营气。
徐卫客气几句,折彦质又问:“哎,子昂,你是独身赴行在,还是怎地?”
“官家明诏,让我携妻赴江南。”徐卫道。
“哦?怎不见弟妹?”折彦质问道。
“浑家是北方人,不习惯坐船,一路颠过来,到江州已病了,且在馆驿歇着。”徐卫道。
“无妨,明日我让拙荆带着药口补品去看望,你也别急着走。就在江州住上几日,你我多年未见,好些话想跟你说啊。”折彦质笑道。
徐卫观折郡王形容,到底是四十好几的人,虽然当年的风采还在。但确实出了一些疲态,眼角松了,脸也有些垮了,身材稍微有些胖,跟当年自己在东京带兵时比起来,差别还是挺大。
他看折仲古时,对方也在观察他。想当年,小徐官人在东京可是大大的有名,不止是他的战功,更因为这厮生得一副好皮囊,走在大街上,百姓是蜂拥而来围观。如今,十来年过去了,这厮从十几岁的后生,长成三十多岁的壮汉,多年军旅生涯和边疆锤炼,让紫金虎锐气尽显,双目炯炯有如皓月,皮骨如铁似钢让人望而生畏,提拔的身躯就算坐着也如枪杆般笔直,唯独嘴角一抹笑意,还让人依稀看得出来当年的翩翩风范。
好大一阵之后,折仲古打破了沉默:“子昂,你我奋斗十年,都历经重重艰难,才换来今日的地位。哎哟,想起来,当年杞县劫粮,好像就在昨天一般。”
徐卫笑笑,他还没到总回忆往日荣光的时候,眼睛一直在朝前看。“不一样,昔日女真人追着我们打,而如今……大王襄汉一役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折彦质啧了一声,由衷叹道:“我最佩服的,就是你那份信心。想当年,金贼几乎迫近东京,满朝文武哪个不是心惊胆战?可你总说事在人为,并一再跟人解释说大宋是可以有作为的,到现在,你已经实实在在地证明了自己的话,不容易,不容易。”
徐卫摆摆手:“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眼下才是最重要的。”
折彦质一拍大腿:“不错!这倒是实在话!如今南北媾和,表面上看,这又是罢战,又是还地的,好似金贼真心要与我朝修好一般。但依我看来,这也就是块遮耻的布,早晚得给扯下来!到时,金人必举大兵来犯!”
说到这里,也不等徐卫回话,继续道“但今时不同往日,官家即位虽然不久,但锐气进取。不久前,召我与荆湖何太保入行朝,垂询军机,大有北伐之意!真英主也!”
“北伐?现在?”徐卫不免吃惊。太上皇赵桓在位时,朝廷大政方针反反复复,到退位之前终于选了一条道走到黑,消极保守。现在这位新皇帝倒不保守了,但也不用激进成这样吧?
“官家倒确实有这个意思,但我与何太保都以为不可。唯今之计,莫如蓄力待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打就罢,要打,至少将女真人逐过黄河去!”折彦质笑道。“当然,这一点你是先办到了,到时江西荆湖北上取东京,你就可遣偏师从虎牢关出来,何愁大事不成?”
第五百九十六章 再见何书莹
徐卫在江州呆了四天,折彦质非常热情地招待了他。折郡王的热情不仅体现在个人交情方面,更多的则是对北伐的积极。这并不奇怪,折彦质一直是积极抗战派,从太上皇赵桓在位时就一直是这样。以至于赵桓在位后期立场动摇,任用耿南仲打击抗战派时,他宁愿放弃中央高位,自请到地方,也不愿意同流。从这一点上来说,徐卫是很敬佩他的,无论顺境逆境,都能坚持自己信念的人,值得尊敬。
在与徐卫会面期间,他不只一次地称赞了当今天子,说赵谌是大有为之君,社稷得其主也。这不禁让徐卫也想尽快见见这位新君,看看他到底有为到什么地步。
十月二十七,徐卫夫妇如期抵达杭州。在向有司报备了之后,住进馆驿。当天,赵谌就派内侍来传诏,说徐太尉一路辛苦,不用急着朝觐,先休息好。让徐卫意外的是,赵官家还让内侍给他送来晚饭。没错,就是晚饭,在接到徐卫抵达行朝的时候,赵谌正准备用膳,他当即就命内侍将御膳撤去一半,送到馆驿。
第二天,赵谌得知张九月抱恙,又派御医前来诊治,还赐下名贵药材。到了第四天,他才传下旨意,命徐卫入禁中朝觐,而张九月也按制度进宫朝见皇后。
在内侍引领下,徐子昂行走于禁中。老实说,这杭州的行宫比起镇江府来,规模缩小了许多。他知道,营造宫室的钱朝廷还是不缺的。赵谌登基有年,至今没有扩建,看来这个年轻皇帝倒还有些追求。不过话说回来,太上皇赵桓也不贪图享乐,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不久,至一处所在,怎么看这也不该是皇帝召见外臣的正式宫殿。徐卫瞥见一块横匾,上书“勤政堂”三字。尽管紫金虎是个武臣,对书法这些东西没什么见解,可他还是发现,“勤政堂”三个字并不雄浑,也不苍劲,但字形瘦直挺拔,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而且非常工整,怎么看怎么眼熟。很像他前一世经常看到用到的“仿宋体”。
“太尉稍待。”引路的内侍恭敬地一礼后,进入堂去。徐卫常年在地方上,他对穿着一身隆重的朝服很不习惯。脑袋上舒服的幞头不见了,代之以倒扣木桶一般的獬豸冠。身上披的是肥大的罗袍裙,束大带,系蔽膝,那方心曲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娃娃们佩带的如玉金锁。手里还得捧块笏板,腰上挂的笏囊里,还插着几块。以备皇帝有训示时,作笔记用。
正当他在那儿一会儿扯扯领子,一会儿甩甩袖子时,内侍出来传诏:“宣,太尉徐卫觐见!”
没奈何,顶着一身行头,徐卫快步进入“勤政堂”,入内之后,到中间的隔断时,内侍提醒了一声,他遂立在原地,推金山,倒玉柱,朗声唤道:“臣卫,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赵谌正坐在椅上,他面前的御案上,稍嫌凌乱地摆放许多的奏本上书之类。而且他手里还提着笔,只不过遍观他笔下的那些本子,好像没有一个字是新写的。
徐卫一拜,他就放下笔,抬起头,正色道:“徐卿平身,赐座。”
“谢陛下!”徐卫铿锵有力的语气很符合皇帝对他的想象。等他坐定以后,赵谌细细打量,不由得大喜!
不过是看清楚徐卫长什么模样,赵谌在喜什么?在徐卫之前,他已经召见过折彦质、何灌、赵鼎三位军中统帅。都是威风凛凛,仪表不俗之辈。但现在看到徐卫,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年轻得多,行为举止虽然也中规中矩,但比起折何赵等臣来说,却少了一分暮气。
这种形象和气质,也正契合赵谌年轻气盛,锐意进取的风格,他因此而喜。
“贤卿真是好相貌!”赵谌由衷夸赞道。
徐卫一怔,自己受皇帝召见次数不算太少。但从没有哪一次,皇帝夸起相貌来,这开场白是个什么意思?
“臣,臣……谢陛下夸奖。”徐卫还真不知道舍此之外,能怎么回答他。
赵谌笑道:“朕初登位时,就听闻贤卿‘紫金之虎’的浑名。当时朕还想,能得此威名者,必然虎背熊腰,满面虬髯,身长八尺,铁塔一般!”
徐卫执板一礼:“倒叫陛下失望了。”
“不不不,甚好!甚好!朕只是没想到,贤卿如此……卿今年有几?”赵谌兴致勃勃,好像对徐卫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臣今年三十有四。”徐卫答道。
“好!正当壮年!”赵谌一击御案道。徐卫真晕了,不是,你到底在高兴什么?
“贤卿总西师之雄,在关中连挫金军锐气。此番更是一举光复全陕,以至于金人与我朝议和之前,必先提出督促西军勒兵。女真畏卿如虎,此言非虚也!”赵谌毫不吝惜溢美之辞。
徐卫谦虚地表示道:“金人所畏者,非臣,乃畏陛下之锐气,朝廷之朝气。”
赵谌眼睛一亮,追问道:“卿此言从何说起?”
“金人崛起,不过数十年光阴,然其残暴愚昧之本性今已暴露无遗。内弊丛生,争斗不息,数十载之国家,已现迟暮之气。而陛下锐意进取,便国家朝廷面目一新,朝气蓬勃。金人以迟暮之气,安得不畏陛下之锐气?不畏我朝之朝气?”有时候,武臣拍起马屁来,比文臣更管用。因为在人们的刻板印象里,武臣都是些耿直实在的人。
这话听在赵谌耳里,如久旱而逢甘露,全身上下的毛孔,没一个不打开,没一个不舒坦。不过赵谌并没有得意忘形,他克制住自己的喜悦,认真道:“朕作得远远不够,若有朝一日,能恢复旧疆,驱逐北夷,方值一喜。”
徐卫抬起头来,看着赵谌那张有些削瘦,但却英气勃勃的面庞,正色道:“臣坚信那一天已经不远。”
“徐卿认为朕能成就中兴之业?”赵谌问道。
“臣愿以军旅事陛下,为达中兴光复之目的,拼此一生。”徐卫面对这位雄心勃勃,又还有点稚嫩的皇帝,投其所好。
赵谌直视着这位西军统帅,叹道:“诚若如此,济朕莫大之业者,非卿而谁?”
客套话说完,赵谌转入正题,他在垂询了折彦质何灌之后,很想听听徐卫对于大宋今后对金战略有什么想法,毕竟徐卫是跟女真人交手最多的统帅,他一定有独到的见解。
不说这边君臣二人商议军国大政,同在禁中,张九月正以二品命妇的身份朝拜皇后。赵谌被拥立登基之时,还没有娶亲,在他即位几年后,大臣们商议,请皇帝娶了已故张叔夜的孙女,张仲雄的女儿,是为张皇后。
宋代君王经常娶武臣之女为妻,这几乎成了一个传统。因张皇后之故,她的伯父,丢失襄阳的张伯奋得以恢复原有待遇,她的父亲张仲雄因为战创而致残,如今也是广赐田宅,安逸富足。
张九月出身在行伍之家,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是名门闺秀,但自从嫁了徐卫以后,便成为命妇,规矩体统什么的,多少知道一些。再加上此次入朝之前,她就已经用心学习了礼仪。所以,朝见张皇后时,并未有什么不周不到的地方。
这男人的话题绕不开家国天下,后妃命妇虽然场面上也要讲几句,但那终究不是女人关心的事情,很快就转到家庭上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