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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想到这里,看着孛儿帖的目光就愈发复杂起来。惭愧、内疚、感慨、怅惘……诸般情绪纷至沓来,在心中杂揉为无可名状的情感大河,奔流不息,震憾灵魂……
成吉思汗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与孛儿帖道别,又是怎样回到自己的宫帐内。他只知道,自己在这一天下达了两条命令。前者是秘密的,派遣纳牙阿赶往北方的草原去执行;后者是公开的,命令所有的蒙古军再度集合,南征唐兀惕!
纪元1226年春天,成吉思汗亲统大军,踏上了人生最后的征途。这位年逾花甲的伟大征服者决心在战场上为自己的人生画下一个完美的句号!
就在出征前夕,他得到了纳牙阿从北方传来的报告,那是由两名身着丧服的男子用悲凄的声音向他陈述的。一看到他们的装束,成吉思汗的脸色就变得异常难看起来。
“大王子自从到达北方的草原后,就患了严重的水土不服症,一直卧病不起。终于在去年八月怀着对大汗的思念与世长辞……”
在哀哭声中,成吉思汗木然呆立,失神的眼睛凝视在使者的脸上,许久不曾移开……忽然间,他抑面苍天,放声大笑,那笑声落在身边的侍从与众将耳中,却是那样的辛酸与凄凉。笑着……笑着……成吉思汗的双目之中流出了两道异样的液体,那液体直到流过颧骨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不是晶莹的泪,而是更浓的血!
——成吉思汗心痛术赤之死,竟是长笑当哭,双目流血!
他笑,因为术赤终于没有忘记自己对他的期许,虽死亦不曾放弃苍狼的荣誉!
他笑,因为自己居然失去了自信与洞察力,过度听信了流言蜚语而心生恶念!
他笑,更因为自己终于发现对术赤竟是爱入骨髓,即使是母亲、忽阑、者别、木华黎等人的死也不曾令他公然失态,术赤却使他忘记自己至高无上的身份。
“为了术赤也要让唐兀惕人从这个世界上永久的消失!”
在这发自内心的呐喊声中,二十万蒙古大军如摇动大地的海啸般冲过两国之间的大戈壁,将唐兀惕的国土彻底淹没!
年底,当成吉思汗亲自布置下对唐兀惕最后的堡垒——国都兴庆府的大包围圈后,却在一次小规模狩猎中再度不幸坠马,从此一病不起,只得离开了前线,来到了今甘肃省六盘山麓南六十公里的清水县。立在这座静谧的山城城壁上,可以看到六盘山脉的南路分支巍峨挺立,将两条幽暗深邃的峡谷居中分隔。这两条峡谷,北面的是泾河,南边从城前流过的是渭河。成吉思汗在此地一边疗养,一边观注着对兴庆府的攻略。由于唐兀惕人的决死抵抗,战争一直持续到翌年的六月,末主李睍终于奉表请降。
对于如何处置这些降人,蒙古军中多数人认为还是按照老办法一律杀光,但也有人对这种粗暴的行为持反论,他们在大汗的病榻前发生了争执。
“都不要吵啦。”
成吉思汗出言制止了他们。声音虽然很微弱,但却足以平息任何骚动。
此时的他,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沉重,连翻个身子或是抬抬头都变得困难万分。每出一口气,都象有一种不知名的怪兽在吼叫。他想,这怪兽究竟在何处呢?渐渐地,当他的四肢终于迟滞到运转不灵和程度时,头脑反而愈发敏锐起来:怪兽原来就在自己的胸中,只要不呼吸,怪兽就会安静。这怪兽就是夺去他的健康的病。
他用散漫的目光去看耶律楚材,示意让他说话。现在这个时候,成吉思汗必须节约每一分体力,来为自己争得更多的时间。
“臣以为,百姓不可尽杀。”楚材的声音依旧宏亮有力,“只要善待他们,就能获得百倍的利益。向农民征收粮税,向商人征收商品税,对渔民征收水产税,对猎人征收山林税。如此,单从唐兀人的身上每年就可得银五十万两,绸缎八万匹,谷物四十万石!是每一年都可以得到啊!是一笔无穷无尽的财富,永远不会枯竭!”
在楚材慷慨陈说的时候,成吉思汗一直微阖着双目在仔细倾听,待楚材说罢,他才缓缓说道:
“一切就照乌图合撒儿所说的办吧!去年我就说过,当五星汇聚之日来临的时候,我将停止一切的杀戮。现在看来,是时候啦。楚材,这件事情就交给你来完成吧。”
“臣代天下百姓多谢大汗!”
楚材拜倒在地,心情亦是万分激动。多年来劝和止杀的目的终于达成了。
“你们这些人都要和楚材多学习,尤其是窝阔台,你不久就会继承我的地位,一定要多听听楚材的意见。”
窝阔台伏在榻首大恸道:“父汗,您不会有事的,您不会有事的!”
“不要哭,我们蒙古的苍狼,只流血,从不流泪。”成吉思汗伸出虚弱的手,缓缓地摸上了窝阔台的头顶,说道,“老话说,石头从来不长皮,人不会永远活下去。只要你能继承我的事业,就等于我还活着,不是吗?”
他又唤过了拖雷,嘱咐道:“作为守灶的幼子,你要记住自己当年的誓言,作你兄长的耳目,时刻提醒他。诸子之中,以你最擅用兵,因此日后灭金的重任,你要担负起来。金国人的精兵集中在潼关,那里南有险山,北阻黄河,易守难攻,非朝夕可下。因此,我们必须向南边的宋人借道。宋金之间是世仇,只要许以平分金人土地,必能应允。那时,我军可迂回到金人的背后,直取开封。届时,金人纵然调用潼关之兵来援,也为时已晚。即使能够赶到,则兵马疲惫而不能战。如此,开封易破,金人必亡!”
“儿臣谨记在心!”
拖雷的声音有些哑,自从父汗卧病以来,他每晚都会暗自忧伤哭泣,以至哭哑了嗓子。
“察合台在吗?”成吉思汗又发出了呼唤。
“儿臣在!”
如果说眼前这三子之中还有谁能保持一定的镇定,则非察合台莫数。在经历了巴米安丧子之痛,又被成吉思汗严禁哭泣后,他的泪腺似乎在那一刻就彻底干涸了。
“术赤死了,现在你是兄弟中的老大,我命令你和你的子孙掌管大札撒,使蒙古的后世子孙永远尊从它,不要背离它,如此则可国祚万代。”
“喏!”
“还有一件事情,算是我对你的请求。”
听到心中如神一般的父亲忽然说出请求二字,察合台几乎没反应过来。但是,他还是一字不匮地听清了成吉思汗所说的每一个字:
“你兄长生前与你有隙,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所有的事情也该如流水般一去不返啦。我死之后,窝阔台要承继大位,不可能顾及他的领地。这样算来,只有你的领地与北方草原离得最近。听说我那继位的孙儿拔都是个英雄了得的孩子,还有贤德的母亲辅佐。不过,毕竟是孤儿寡母,又远在最前线,你一定要对他们善加关照,切莫再记旧怨。”
“喏!”
说来也奇怪,在术赤生前,察合台无论怎样都看不起他,不停地憎恨与诅咒占据了他全部的内心。然而,现在人死了,那些恨意却如风消逝,竟是涓滴无存。同时,他也领悟到父亲尽力弥合家族矛盾的良苦用心,因此回答的异常痛快,也相当坚定。
成吉思汗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宫帐门口走入了走入了大将脱伦扯必儿。他向榻上的成吉思汗躬身施礼道:
“唐兀主顷身来降,献上金银器、童男女、骟马、骆驼等各色九九之数的礼物为觐见之礼。现均已至辕门之外,等候合罕的召见。”
成吉思汗厌恶地挥了挥手道:
“我不想见这个反复小人,交给你按规矩办吧。”
脱伦心领神会,躬身施礼后即转身而去,不一时,帐幕外隐隐传来了阴哑的哭号,但只是那么短促的一声,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中截断了。这种程度的骚动并未引动成吉思汗的半分关注,他继续交待着自己的遗言:
“孩子们,为父今当命终与此,了无遗憾。凭借着万能的长生天之助,我为你们留下了一片庞大的国土。从全国之中央向四面出发,即使骑乘快马,也要走上整整一年。如果你们想保守下这片土地,则必须同心同德,共御强敌,用仁慈慷慨地态度的对待你们的部下,一心一意地拥护窝阔台的权威。记住,一定要团结,团结才能生存!团结……团结……团……”
言至于此,声已断绝……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溘然长逝,时当纪元1227年八月十八日。终年六十六岁。此时,正当他治世的第二十二个年头。尾声 狼回家了 尾声 狼回家了
萧瑟秋风再临大地,蒙古草原满目荒夷。天地低昂,万物齐喑,风不吹,云生愁,阳光失去色彩,百鸟不再吟唱。一切的一切被无边的哀思所笼罩。
倏忽之间,在遥远的天地边缘出现了一支队伍。他们身穿丧服,护卫着中间的灵车,郁郁而行。他们知道,灵车上的棺椁中成殓着一位伟人的遗体,这位逝去的盖世英雄正是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神圣人物——成吉思汗。
大汗病逝后,按照他生前的意愿,将他运送回蒙古故乡安葬。从上路的第一天,人们就在哭泣,第九天的时候,泪水几乎殆尽。许多强壮的汉子哭着哭着就从马背上跌落,再也没能爬起来。最后,没有人再哭了,因为他们的泪腺已经彻底的干涸,沉淀下来的只有麻木与沉寂……哀莫大于心死,人们的心已随着成吉思汗的逝去而接近死亡的边缘……
也许,这支队伍中唯一还保有些许活力的人只有走在灵车的前方,用嘶哑的嗓子反复不停地吟唱镇魂曲的客列古台,他是草原上公认的名歌手,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珊蛮。他的呜咽早已停止,形色一如枯槁。他的眼睛因为连续多日不眠而挂满了血丝。无论黑夜还是白天,他以长歌当哭,用锥心涕血的诗篇呼唤着那位远去的英灵:
呜呼,我主!
你是万民头顶掠过的雄鹰,
昨天,你岂非还翱翔在天宇?
呜呼,我主!
灵车咿呀呀的行,
今天却要载着你何处去?
呜呼,我主!
贤妻爱子世所罕,
你真的忍心离之而独去?
呜呼,我主!
忠臣良将愿为你效命,
你一朝弃之而不觉可惜?
呜呼,我主!
矫健的雄鹰展翅飞于天顶,
那不就是昨日你之伟岸躯?
呜呼,我主!
如骏马般跳跃狂奔行,
怎的倒地不起在须臾?
嫩绿的青草正逢春雨,
竟一夕暴风雨中被摧折?
六十六载征战擎大纛,
今将伫纛一统享太平,
何以离纛转身去,
你真的就此长眠而不起?
在这如泣如诉的歌声中,灵车咿呀……灵车咿呀……走在送葬队伍最前列的是一对手持利刃的蒙古武士。后面的哀伤气氛似乎与他们毫无关系,根本不足以影响他们如临大敌的戒备之姿。当然,他们所戒备的不是敢于袭击灵车的敌人。在蒙古一统的时代中,没有哪个人、哪个部落会生出冒犯伟大圣主在天之灵的行径。正如此后一位中亚历史学家所言:一个头顶金盘的男人从撒麻儿罕出发,徒步走到汗八里(元大都,今北京),也不会遭受任何劫夺与侵害(1)。那么,他们究竟在防备些什么呢?
很快,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就在部队行进的前方,路旁一座敖包的背后突然闪出了一道人影。这个人出现在队伍的正面,就那样定定地伫立于原地,呆呆地望着那辆如众星捧月般的灵车。他的脸色异常古怪,似悲似喜,又似无动于衷。他只是那样沉默地伫立,等候着送葬队伍。
然而,他等到的不是客列古台的歌声,而是呼啸飞旋而来的弯刀。凛冽的刀锋散发出慑人心魄的寒气与呻吟,毫不留情地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