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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自幼年时代就已深植在他心中的蒙古源流传说,铸就了铁木真支撑着过往一切的精神支柱,也是他如今赖以生存的信念基础,更是右左着他长远未来的思想路标。
如果从现在开始,自己被夺去了苍狼的血脉,那么以上的一切将会无可避免得坍塌陷落下来,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将被无情得否定,那么自己过去又是怎样活下来的,现在又为何要存在,将来还有什么样的理由继续生存下去呢?没有任何理由了,回首也好,四顾也罢,举目向前瞻望都同样是茫茫无际的黑,荡荡无边的空。
“难道自己的体内真得连一滴属于苍狼和白鹿的血都没有吗?”铁木真颓然得想着,“那两个美丽的灵物留给草原众多的贤才与勇者,射手与战士,自己的血就注定与他们之间何任一个都没有丝毫缘份吗?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还有被自己一向视为无能的柔弱女子帖木仑以及同父异母和别勒古台乃至死去的别克帖儿,他们的身上都有着蒙古的血统,都能与苍狼和白鹿连上血脉的线索,而偏偏是身为长子的自己却连一点点都得不到呢?长生天为何会如此安排自己的命运呢?”
最后,铁木真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他以命令的形式对自己说:“不许再妄想下去了!你是蒙古人,不管怎么说,你都必须是蒙古人!”
在一连串的自我责难与心思彷徨之中,新一年的春天踏着轻柔的脚步飘然降临于铁木真的身边。这一年,他十五岁了。
这个春天,对于小小的营地来说,是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但是对于铁木真本人来说,却因一次偶遇的小事而意义非凡。
事情发生在一个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的天气里,铁木真独自在斡难河滩的草地上放牧——关于血脉的疑问令他染上了孤僻症,渴望离群索居的念头日甚一日,他躲开所有的亲人,甚至连一向倚重的合撒儿都无法与他接近。他怀疑自己的亲人们已经看透了他的秘密,只是谁也不先说破而已。
就他正被心病所困扰,低头陷入沉思之际,耳边响起了一个嘶哑无力的声音:
“有水吗?”
铁木真倏然抬头,发现眼前站着一个衣衫破旧,形容憔悴的陌生人,手上挽着缰绳,拴着立在背后的一匹瘦马,显然是位正在进行长途旅行的过客。自从与本部族的人分别后,这片草地仿佛也被世人所淡忘了一般。在这附近,一年中难得看到几个人影。铁木真怀着一种亲切的心情,仔细打量了那人一番后,不但给了他水,还将自己身上带得肉干也分给他吃。
二人坐下来一攀谈,居然发现彼此都是蒙古族人,而共同的回忆又让他们互相认出了对方。
“豁儿赤大哥!”
“铁木真!长这么高了呀,好久不见了。”
在铁木真的记忆中,豁儿赤在族中的风评并不好。人们都说他是浪荡子,不务正业的懒坯子,看见漂亮女人就走不动道的花花公子。他很少在营地里出现,据说长年在草原上到处流浪,去各个部落里沾花惹草。铁木真小时候也只见过他有数的几次面,是以对他的容貌并没有很深的印象。不过觉得他比部落中大多数的成年人都要和气些,而且,也正是因为他的性好游荡,使之没有参与两年前的背叛事件。从他那毕恭毕敬的态度中,铁木真只感到了对本族的怀旧之心,而无一点憎恨的情绪掺杂其中。正是基于这样的印象,又是在这种荒凉凄惨的环境中相遇,铁木真心中对他的亲近感油然而生。
“这一定是长生天安排下的巧遇啊!听说全族的人都离开了你们家,投向泰亦赤兀惕人那边了。这几年,你是怎么独自活下来的?”
豁儿赤简直不敢想向,这孩子是怎样在脱离部落后,孤立生活,还能长得如此健壮。因此,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惊讶。
铁木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你最近回过族里的新营地吗?”
“回去过。”
“大家过得怎么样?”
“怎么样?”豁儿赤苦笑道,“你看我这样子,认为我过得怎么样?”
“看上去不怎么好吧?”铁木真问道。
豁儿赤叹了口气道:“失去爪牙的老虎,折断翅膀的苍鹰,比草丛中的田鼠,树林里的兔子都不如。如今呀,失去也速该的乞牙惕家族,被塔尔忽台他们踩在脚底下,连地上的泥巴都不如呢。”
豁儿赤的话印证了铁木真的猜测。听到这样的消息,他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如果说这是背叛者的报应的话,可是那些人又都是自己的亲族,可是当初背离他们一家的时候,那些人的样子又实在无法勾起铁木真对他们此刻境遇的半点同情。顿了半晌,他这才模楞两可得将这种情况归咎于塔塔儿人和泰亦赤兀惕人的头上,他们才是这一切痛苦的制造者,是罪魁祸首。
“可恨的塔塔儿人,害死了我的父亲!可恶的泰亦赤兀惕人,夺去了乞牙惕族的幸福!早晚要向他们讨还这仇恨!”铁木真咬牙切齿得说着。
“是呀!这些家伙都是不可饶恕的罪人呢!”豁儿赤赞同得附和道,“惹不起,我躲得起,反正孤身一人,先躲出来再说。”
“那么你要去哪里安身呢?”
“我想先去投奔我的亲戚札木合,你还记得他吗?你们以前是安答呢。”
“当然记得。”
铁木真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胖乎乎、笑眯眯的孩子脸。
豁儿赤舔用舌头净沾在唇上的肉渣——别看他身材瘦小,但是食量却是惊人,铁木真的那堆肉干被他边说活间已经消灭了一大半,也不知他几天没吃饱过了——继续说道:
“现在他可发达了,成了札只剌惕部的族长,将部族治理得好生兴望呢。现在就盼着他还能记得我这个穷亲戚,给我一个安身立命的住处。不过嘛,听说札只剌惕的女人中,好看得不多,有点郁闷呢。”
提到女人,豁儿赤的脸上立刻荣光焕发起来,暖味得笑着又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听说现在许多其他部族都在陆续投靠他,总会有漂亮姑娘等着我的。铁木真,你也十五岁了吧,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不,我不去。”
“干嘛不去呀?你们过去好歹是安答,这可不是一般的交情,听说札木合为人不错,应该不会亏待你的。”
“我不去,我要守着妈妈。妈妈说好汉子不求人的,自己打天下才是蒙古人的性情。”铁木真坚决得摇了摇头道。
豁儿赤哈哈一笑道:“真是听话的好孩子,不过你妈妈哪都好,就是做人太固执,不懂得变通,连带着把你也教成个小顽固了。”
“不许你说我妈妈的坏话!”铁木真瞪起了眼睛。
“好好,算我胡说。你妈说的对,我不是什么好汉子,更不是蒙古人里面的好汉子。见到她就说豁儿赤问她好。”豁儿赤顿了顿,又打量了铁木真一眼,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你的性子真象你父亲。”
这句话落在铁木真的耳中,一下子触到了他的心事,使他禁发起呆来。
看铁木真没反应,豁儿赤暗想:“这孩子是不是一个人呆长了,脑筋有点不太对劲了?”
这时,他已吃饱喝足,便站起身来告辞道:“好了,善心的孩子,谢谢你的盛情款待,我要继续赶路了,愿长生天保佑你们一家平安。”
听到他要走,铁木真心中的波涛却再也无法控制,忍不住叫出声来:“等一等!”
此时,铁木真已经回忆起来这个豁儿赤曾经参与过自己订婚的事情,于是他冲动得想,这个人或许可以帮助自己解开长久以来郁积于心,不得要领的出生的秘密。
“你刚刚说我的性子象我父亲吗?”
“是呀,我是这样说的。”
豁儿赤看着刚刚还一脸木讷,神情晃忽的铁木真突然双目放光,脸色也变得异常的严肃,不禁有些奇怪,暗自思忖:“这孩子怎么有点象中了邪似的?”
“那你说,我倒底是不是也速该的儿子?如果是,当初为何要把我留在翁吉剌惕那里?如果不是,我的父亲又是谁?”
铁木真终于将两年来蹩在心底的疑问一口气问了出来。随之,全身顿感轻松,仿佛卸掉了一块背了很久的千斤重负。他忽然想,原来这些事情一旦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个嘛……当初也没打算和翁吉剌惕结亲,后来的事情都是巧合而已。至于把你留下,我看这也不是你父亲的本意,多半还是因为碍于德薛禅的请求吧。呵呵,反正后来的事情我也没参与,只能这样来猜测了。”
被这么劈头追问下来,豁儿赤也不免有些困惑起来,同时又被铁木真那一对慑人的眼眸逼视得有点不安了,只得模楞两可地回答道。不过,他马上就看出,自已的回答无法满足铁木真,又接着说,
“这事嘛,谁也弄不清啦,只有你母亲自己知道。”
“可我不能去问她,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这个我最明白不过了。我自己也有些和别族女人生的儿子,他们也不知道我是他们的爹。又不是特别光荣的事情,哪个女人愿意再提。”
“那么就是说,我再也无法知道自己倒底是谁的儿子啦。”
铁木真颓然坐倒,满以为多年来的心结到了打开的时候,却依旧没有答案,这不免令他大是泄气。
“话也不是这么说啦。”
豁儿赤有点了解男孩的心境了,就蹲到他的身边继续解说道:
“这种事情有什么打紧?随它去吧。你当这草原上除了你之外,人人都说得清自己的爹娘是谁吗?就比如我吧,我娘老子就被塔塔儿人抢去过两次,弟弟是父亲的儿子,可我是谁的儿子就弄不清啦。草原上的各族呀,不管是塔塔儿还是蔑儿乞惕,克烈亦惕还是乃蛮,就连咱们蒙古人自己夥里的乞牙惕和泰亦赤兀惕之间,还不是把彼此的女人抢来抢去的?说句罪过的话,圣女阿阑豁阿不也是被抢来的吗?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故事吗?孛瑞察儿是谁的儿子,很说得清楚吗?是谁的儿子,你不也得活下去吗?只要自己活得好,是谁的儿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呢?”
“那么乞牙惕族人都认为我是谁的儿子?他们是不是因为怀疑我的出身才离开我的?”
铁木真依旧不罢休,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豁儿赤被他那正经八百的模样逗乐了,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笑道:
“你还真是够认真的呀。这个嘛——应该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吧。总之,你母亲是也速该从蔑儿乞惕人手里抢来的,因此嘛,你的父亲不是也速该就是蔑儿乞惕的什么人,全在你自己选择,没人会特别在意的。要是真得想弄明白,等你五十岁的时候就知道了。到那个时候,就算你不想知道也会让你明白的。蔑儿乞惕人因为总是偷偷摸摸得想着算计人,老得快,也容易阳痿;克烈亦惕人呢,会变成秃头的吝啬鬼。”
“那蒙古人呢?”铁木真追问着。
“蒙古人变成狼。”豁儿赤道,接着又补了一句,“老人都是这么说的。”
说完这些话,豁儿赤便上马离去了。行出老远,他又在马上回头张望,却见铁木真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若有所思。豁儿赤摇了摇头,笑着自言自语道,
“真是一个古怪的孩子呀,不过蛮有趣的。”
他的这些话,铁木真固然听不见,此时,即使在他耳边大叫,他也是充耳不闻的。豁儿赤最后的这一句话,在他心中反复鸣响着:
蒙古人变成狼——蒙古人变成狼——蒙古人变成狼——
虽然他不了解变狼这事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已觉得没有追问下去的必要了。变成狼,这事无论怎么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