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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下了辇,升入御座。这御座在当时俗称金台。在他的面前是一张有黄缎绣龙围嶂的御案。离御案三尺远有一道朱漆小栏杆,以防某一个官员正跪在地上奏事时突然扑近御座行刺。
当崇须坐下以后,有三个太监,一人擎着黄缎伞盖,两人擎着两把黄罗扇,从东西两边陛下上来,站在崇祯背后。他们将黄伞盖擎在御座上边,那两把黄罗扇交叉着擎在他的身后,警惕地保卫着他的安全。如果看见哪一个臣工在御案前奏事时妄想行刺,两个执黄罗扇的太监只须手一动,一道铁线圈会自动落下,从扇柄上露出利刃。
原来还有九个锦衣力士手执五把伞盖和四把团扇,立在御座背后和左右。后来因为皇帝对锦衣力士也不放心,叫他们都立在丹陛下边。在“金台”背后和左右侍立的,如今只有最亲信的各种执事太监了。以打倒魏阉起家的崇祯皇帝,现在对太监的信任,还在昔日的哥哥天启皇帝之上,真是莫大的讽刺。
等崇祯整理完毕自己的衣裳,仪表堂堂、声音洪亮的鸿肿寺官便高唱一声:“人班行礼”随即文武百官面向金台,依照鸿胪寺官的唱赞,有节奏地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然后分班侍立。
一位纠仪御史跪下奏道:“今有户部主事张志发,平身起立时将笏落地,事属失仪,合当拿问。请旨”
崇祯因昨夜几乎通宵未眠,精神疲倦,只低声说了一两句话,群臣都未听清。一位容貌丰秀、身穿圆领红罗朝服,蓝色鹦鹉补子,腰束镶金带,专管上朝传宣的随堂太监,从御座旁向前走出几步,像女人的声音一般,朗朗传旨:“皇上口谕:姑念他事出无心,不必拿问;着即罚俸三月,以示薄惩。谢恩”
不知道为什么,崇祯手足浮动,似乎十分焦急,心不在焉地看见一位年约六十多岁的老臣从班中踉跄走出,匍匐跪下,颤声奏道:“微臣朝班失仪,罪该万死。蒙陛下天恩浩荡,不加严罚,使微臣生死难报,敬谨叩谢皇恩”然后他流着泪,颤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人,自然就是那个倒霉的户部主事了。其实,以他的年纪,这么一本正经的行礼,的确是有点难为他了。在体力不济的情况下,手板落在地上,是完全可以原谅的。然而,他最终还是遭受了三个月的罚俸。要是在别的时候,罚俸没什么大不了的,户部主事捞钱的办法多的是,可是现在……难啊
漕运被切断了,江南的钱粮无法运送过来,京城里面的粮食,已经非常的紧张。物资紧缺,自然导致物价飞涨。昨天的物价,一两银子,只能买到三四十斤的粮食了。这几乎等于一石粮食需要四两甚至是五两的银子了。而在以前的丰年,一石粮食,不过是五钱银子而已。现在的粮食价格,足足是以前的十倍啊这不能不令人不寒而栗。
兵部郎中史可法也在人群里面,看到这个可怜的老头,因为这个小小的失误,就被罚俸三个月,情不自禁的微微叹息一声。以前,在国运没有那么暗淡的时候,崇祯皇帝对于这样的小事,是根本不屑一顾的,挥挥手就过去了。然而,今天却罚俸三个月。
这算什么呢?算是通过这样的小事,展示皇权至高无上的存在吗?随着国运的暗淡,崇祯皇帝在某些小节上,是越来越斤斤计较了。对于一个大国的皇帝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啊国家大事无能为力,专门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下功夫,这是一个皇帝应该做的吗?
崇祯当然不会知道史可法内心的感慨,他仍然有点心不在焉的,脸上除原来的忧郁神色外,没有别的表情。当张志发谢恩站起来的时候,崇祯的眼光正在向左边文臣班中扫去,好像是要在人群里发现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似的。
“启奏皇帝陛下……”
一位鸿胪寺官跪到崇祯的面前,向他启奏今日在午门外谢恩和叩辞的文武官员姓名和人数,同时一个随侍太监将一张红纸名单展开,放在御案上。
崇祯仅仅向名单扫了一眼,又向午门外望了一下。因为距离午门远,他只看见左右两边门洞外都跪伏着人。至于那些是什么人,崇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随之,他轻轻的挥挥手。
鸿胪寺官随即起身,退了几步,才敢转过身,面向午门高呼:“午门外谢恩叩辞官员行礼”
当午门外的文武官员们正在依照另一个鸿胪寺官的唱赞,遥遥地向崇祯行五拜三叩头礼时,崇祯又向午门外望一眼,跟着抬起头来,望了望午门的城头和高楼。他忽然发现,原本还算明媚的天气,突然间暗云低沉,跟着雷声不住,感觉好像是要下雨了。
崇祯忽然又重复了经常在心头和梦中泛起的渺茫希望:要是杨嗣昌能够成功将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皇太极、张准等人都全部拿获解京,他率领太子和诸皇子登上午门“受俘”,该有多好只可惜,这些全部都是幻觉,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幻觉。
又是照例地五府、六部等衙门官跪奏例行公事,崇祯都不大在意。都是例行的规矩,没有任何的意义。忽然间,崇祯听见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嘈杂的人声,这在承天门附近是极其稀有的现象。他猜到定是那北直隶来的“无知愚民”不肯离去,不禁皱皱眉头,心中怒恨,暗暗的想道:“他们竟敢抗旨,仍在京师逗留”
崇祯没有忘记要臣民们看他是“尧、舜之君”,是中兴之主,所以,他忍着心中怒气,将户部尚书和传郎们叫到面前,带着悲天悯人的神色,慢慢的说道:“朕一向爱百姓犹如赤子。有些州、县灾情实在太重的,你们斟酌情形,钱粮是否应该减免,详议奏闻。”
这时候,刚好随着一阵南风,东长安门的隐约人声继续传来。原来,那些跪了很久的民众,情绪有些激动,有人的声音就大了很多。崇祯皱皱眉头,忍不住明知故问的说道:“这外边的人声可是上书的百姓么?”
跪在地上的户部尚书侯恂抬头奏道:“皇上明鉴他们乃是北直隶的百姓父老,因灾情惨重,鞑子肆虐,征派不止,来京城吁恳天恩,豁免征派,火速赈济。要是能够尽快的驱除建虏,让他们回去自己的家乡,那就更好了。”
在场的其他大臣,内心顿时一下揪起来,都暗中打量着崇祯的脸色,同时,又暗暗的为侯恂担心。这个侯恂,还真是个茅坑脾气,哪壶不开提哪壶。皇上最忌讳的就是有人提起鞑子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的事情了,你居然悍然提出,这不是故意要皇帝的好看吗?皇上能饶得了你才怪
果然,听到侯恂的说话,崇祯又一次将眉头皱起,沉默片刻,对站在身旁的一个太监说:“你去口传圣旨:百姓们所奏的,朕已知道了。朕深知百姓疾苦,决不许地方官再事征派。至于赈济的事,已有旨着各有司衙门从速料理,不得迟误。叫百姓们速回原籍,不许逗留京师,滋生事端,致干法纪,辜负朕天覆地载之恩。”
他随即叫五府、九卿、科、道官来到面前,仔细的吩咐一番。霎时间,被叫的朝臣们在御案前的小栏杆外跪了一片,连轻声的咳嗽也没有。崇祯的脸色格外冷峻,充满怒气,眉宇间杀气腾腾。众文武官深知他喜怒无常,都把头低下去,等候着不测风云。有些胆小的朝臣,不禁小腿肚轻轻打战。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乌云比黎明前那一阵更浓,更低,压着五凤楼脊。大殿内的所有人,除了崇祯之外,每个人的心情,都好像是外面的天气一样压抑。侯恂提到了最难堪也是最尴尬的问题,那就是鞑子到底什么时候退走。然而,在场的每个人,没有一个人敢回答,即使崇祯皇帝也不能。
冷场片刻,崇祯正要退朝,忽然远处的人声更嘈杂了,而且还夹杂着哭声。他大为生气,眼睛一瞪,厉声喝道:“锦衣卫使在哪里?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副指挥使吴孟明立刻从武臣班中走出,跪到他的面前。两人感觉到崇祯的怒气,心底下也是一团的怒火,那些不知好歹的刁民,一会儿就要他们的好看。
崇祯先向群臣们感慨地说:“朕自登极以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总是以尧、舜之心为心,务使仁德被于四海。只因国事机陧,朕宵衣旰食,总想使天下早见太平,百姓们早登征席。今日赋税科派较重,实非得已。不想百姓们只看眼前一时之苦,不能替朕的万世江山着想。”
微微顿了顿,崇祯转向骆养性,不动声色的说:“你去瞧瞧,好生晓谕百姓,不得吵闹。倘若仍敢故违,统统拿了”
其他的大臣,都急忙将脑袋跪得更低了,以免让皇帝察觉到自己的神色不对。其实,在场的大臣,都很清楚,崇祯前面那些,都是废话,只有最后的四个字,才是重点,那就是统统拿了。那些老百姓落在锦衣卫的手里,还能有什么结果?能活下来就算是万幸了。
“遵旨”
骆养性深沉的回答。
有些大臣听到这个回答,都情不自禁的微微一震。骆养性挨了崇祯的训斥,那些闹事的百姓,只怕是要血染午门外了。嗯,他们距离午门还有一段距离,无论锦衣卫如何的杀戮,都不会让崇祯知道的,这已经是锦衣卫办事的惯例了。
可怜那些使皇帝生气的一千多百姓代表,从天不明就“伏阙上书,跪恳天恩”,跪过长安右门又跪长安左门,得不到一位大臣的怜悯,收下他们的奏本送到皇帝面前。他们只能望见外金水桥和桥前华表,连承天门也不能完全望见。
上朝时,他们听见了隐约的静鞭三响,随后就一切寂静。好像紫禁城是一个极深的海,而他们远远地隔在海外。长安门、承天门、端门和午门,每道门是一道隔断海岸的大山,使人望而生畏,无法越过。而在他们的身边,却有虎视眈眈的锦衣校尉,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有些人双腿跪得麻木,膝盖疼痛。有些人只好坐下,但多数人仍在跪着。有的人想着家乡惨状,呼天无门,在绝望中默默流泪。过路人愈聚愈多,在他们的背后围了几百人,有的完全是看热闹,有的深抱同情,不断地窃窃私语。几次因守卫长安左门的锦衣旗校要驱散众人,发生争吵。
突然,一个太监走出,用尖声高叫:“有旨”所有坐着的赶快跪下,连那些看热闹的人们因躲避不及,也慌忙跟着跪下。太监口传了“圣旨”以后,转身便走。百姓们有的跪在后边,心中惊慌,并未听清“圣旨”内容,只听清“钦此”便完了。但多数人是听清了的,等太监一走,不禁失声痛哭。
锦衣旗校害怕百姓们冲人长安左门,扬起棍子和刀剑将众人向后驱赶。站在远处观看的京城市民,平日看惯锦衣旗校们随便行凶打人和抓人,一面乱叫着“打人了打人了”一面四散奔逃,使得东长安街上登时大乱,商店纷纷关门。恰巧巡城御史带着兵马司的一队兵丁来到,将惊慌失措、悲愤绝望的上书百姓们驱赶到正阳门外。
锦衣卫副指挥使吴孟明走出东长安门时,“伏阙上书”的百姓已经被驱散了,地上留下了几只破鞋和撕碎的奏本。他命令一位锦衣卫指挥同知,率领锦衣旗校,会同五城兵马司务须将来京上书的北直隶、山西、陕西、山东等百姓驱逐出内外两城。总之,只要不是京城人士,都全部撵走。
有些人试图反抗,结果,立刻就遭受到了锦衣校尉的毒手。一把把的弯刀,一根根的铁棍,还有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