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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丢不下宋的一切,嘴上说没关系,心可是骗不了人的。”林兰微微叹了口气,“哪怕不去工作,就靠妻子来养活,他肯么?他在南宋还有半辈子没有过呢。在这儿,一年可以,两年可以,五年十年,他肯么?想起他的大宋河山,想起他那些一手扶植的抗金组织……难道他还能不对我心生怨恨?”
卫彬静默了一会儿,突道:“如果他真肯呢?”
“什么?”
“丢下过去。”他侧过脸,看着她,“你好像把一切路径都堵死了,没有给他足够的机会。”
林兰深深看他:“……真的有能够丢下过去的人?你见过?”
卫彬一时语塞。
这时恰好前台叫号,林兰站起身:“抱歉,我先过去一下。”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卫彬看看自己手上的号码,前面还有三个人,他又翻了翻存折,上面显示尚有一万二千元的结余。
这就是骠骑大将军的全部财产。
因为研究所提供免费食宿,卫彬的生活补贴大都用在买书上面,他最经常的娱乐是周末去街上逛一天,然后进必胜客喝下午茶啥的,那是相对而言最划得来的消费,因为有他感兴趣的提拉米苏,还可以免费续杯。就算那样,通常卫彬也会带着一本书在手上。目前他拿的是实习工资,数目并不多,又因为临近毕业,补贴即将取消,以及得另外租房子,所以眼下卫彬的生活仍不那么宽裕。
但这也够了,他觉得,就算是区区一万二千元,也能做一个很好的人生起点。
他是个随时都可以“开始”的人。
正想着,林兰办好手续,从柜台走回来。
“先走了。”她冲着卫彬扬了扬手。
“bye bye。”
那天晚上他的晚餐是鲜奶面包加一瓶酸奶。
最初,卫彬对这个畜禽如此廉价的世界表示过震惊,但偶尔有次看见了现代养鸡场里不见天日的可怕场景后,他对肉类的兴趣便大大降低了。小武说他再这么下去会成苏虹第二,但是卫彬并未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丝毫衰弱的迹象。
他还是在坚持健身,只是次数不那么多,因为时间得用在更宝贵的地方,而且当人从熬了一夜的实验室里出来,想去的地方也只有一处:卧室。
对卫彬而言,生活并没有发生质的改变,外人对此不解是因为并未抓住问题的核心:从前这个人是用脑打仗的,如今他仍在用脑工作,高效的头脑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这是卫彬始终信奉的观念。
再过两个月,他就满二十七岁了,小杨他们都说要好好庆祝生日,为他这个全局最年轻的成员。
他还不到二十七岁,最年轻的控制组成员都比他大半岁。
二十七,这是一个可以整夜玩网游、可以每月花光自己工资然后啃老,和女朋友满世界玩耍,一个在现代社会仍被当作“男孩子”的年龄,而这对卫彬来说,又是多么沉重的二十七年!
他已经二十七岁了……
卫彬觉得,这个苍老的数字几乎让自己眩晕,他甚至想不出三十岁的自己会是什么样,有一种失衡感,严重存在于他的内心,那是由烽火连天的二十三年,和之后突然悄寂下来的四年共同组成的感觉:二十三,是他的过去,四,是他的现在。
但是,人真的可以丢下过去么?
蓦地想起白天林兰说的那句话,卫彬突然心生异样,他呆坐了半晌,终于推开灯下的书,从书桌前站起身。
狭窄的房间被高高的书架占去了三分之一,卫彬走到书架前,他蹲下身,拉开书架底部的抽屉。
那里面放着两样东西:一柄金弯刀,一只小得像玩具一样的童鞋。
那柄刀是汉武帝赐予他的,武帝从自己身上将宝刀解下来,亲手递给了他。因此即便在病重之时,宝刀仍然跟随卫彬身边,从未遗失。他所携带来的西汉物品并没有上缴研究所,而是全部以私人财产的名义保留了下来。
而那只成年人掌心大小的绒鞋,是他的儿子霍嬗曾穿过的。
孩子死去已有两千一百年了,但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四年。
卫彬至今仍记得当时看见那句话的感觉:“……居六岁,元封元年,嬗卒,谥哀侯。无子,绝,国除。”
元封元年,嬗卒……
当时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两个字上长达十几秒,最终,还是恢复了阅读速度,移向了下一行字。
没有人知道那十几秒里,他的心情。
默默看了一会儿那只小童鞋,卫彬将它放回到抽屉里,站起身,回到书桌前。
淡淡的乳香已经散去。
没有什么可以永久留下,也没有什么可以永久生存,物品如此,人亦如此。
孤灯之下,卫彬被一种不知是哀伤还是惆怅的感觉包裹着,他不由静静出神,黑暗中,树木被风给摇动的声音,和远方不知名的潮声混杂在一起,缓慢而坚定地灌入他的耳朵。
第百二十二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
但是问题很快就出来了。
按照常规工作程序,每一个误闯现代的古人被送回去之后,这一个月内会有后续勘查,以防修补好的漏洞再次被突破。
但是,当第三次勘查结果出来时,也就是辛弃疾回南宋一个月之后,雷钧发现了问题所在:漏洞始终存在。
“从结构图来看,似乎有什么始终阻挡着漏洞的修补。”他将图表指给小武他们看,“用过加强频率仪,但是效果仍然不大。”
“会是什么阻挡漏洞的补完呢?”卫彬问,“难道是人?”
小武摇头:“不太能。不是整个撕裂,只是边缘始终存有缝隙,比去年汉献帝留下的缝隙小得多,这应该不是人类的所为。”
苏虹想了半天,说:“难道是动物?”
“那也得是灵长类的才有可能引起频率紊乱。”小武说了,又更正道,“而且只是有这个理论的可能性,毕竟类人猿和人类还是存有巨大差别的。”
“那决不可能了。”苏虹悻悻道,“我反没看见辛弃疾带着类人猿过来。”
时间,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我想……”
卫彬突然打破默。大家地目光全都转向他。
“辛弃疾走的时候。我们没有对他进行严格地搜查。”他说着,看看他们。“会不会是他带走了什么?”
苏虹一愣:“呃,之前我询问过他。也让他把所有现代物品都留下来了。”
“可你没有搜身……好吧。你也的确不方便去搜男性的身。”
苏虹苦笑:“他在现代社会呆了半年。什么都懂了。如果强行搜身。我们会被他控告侵犯公民权利地。”
“他也有公民权?”
“……搅闹一场总是麻烦的。不过,我仔细检查过他的随身衣物没有现代物品。看来如果真带走了东西,那也是贴身带着的。”
“那么就是他有所隐瞒。”卫彬坚决地说,“他一定悄悄带走了什么,这很可能就是漏洞出现的原因。”
“那现在还怎么查呢?”小武说,“他已经回南宋去了至连记忆都洗干净了。”
雷钧沉默片刻,道:“那么,就只有一个人可以询问了。”
“林兰。”卫彬说。
当天下午,卫彬在打给林兰的电话里,证实了这件事:辛弃疾带走了林兰的玉坠。
“是她父亲十几年前在香港周大福里购得的。”卫彬说着,将那块玉坠的照片投影出来,“这是林兰以前拍下的照片,她在临走当天把玉坠留给了辛弃疾,很可能这玉坠被带去了南宋。”
大家心情复杂地望着那张图。
“之前没想到会是这东西。”卫彬说,“我还以为会是现代商品。”
“如果是塑料制品或者是普通金属,恐怕都不会出这么大问题,哪怕辛弃疾带走一个MP3也好过他带走一块玉,那种东西他最后弄不明白肯定随手扔掉,我们也方便找回来。玉器就麻烦了,虽然目前还不知道原因,不过玉这种东西,的确能够引起奇怪的共振。”雷钧停了一下,又道,“之前有一块留在现代的汉代高古玉,也出现过类似问题,后来只好送回去了。”
苏虹知道,雷钧说的是汉献帝留给蕾蕾的那块玉。
“……也就是说,得去把玉坠拿回来。”小武的表情有些艰难,“这可真麻烦了。”
“很麻烦。”卫彬点头道,“辛弃疾已经不记得现代社会的一切了,而且如今他在南宋朝廷里又是高官——”
“这种东西,强抢也没法抢吧?”苏虹说“天知道他会放在什么地方。”
“这件事得赶紧处理。”雷钧走到示意图前,“缝隙每天都在扩张间越久麻烦越大。”
“但是现在控制组的人都不在……”
方无应他们如今全都在修补屏障,工期紧急,所有人员分成了两队,目前一队在北周建立初期,一队在清嘉庆末年。
“人多了反而很难成功。”卫彬说,“我们是去偷,不是去抢劫。”
苏虹被他这用词给弄得一愣:“偷?如何偷?”
“还不知道。”卫彬说,“但是漏洞已经形成,我们的动作越小,对屏障的伤害也就越小。就算鸡鸣狗盗之事,也得偶尔为之。”
“或者……得需要一个女性。”小武忽然说,“万一他将玉坠藏在卧室,或者更有甚者,他把玉转赠给了妻妾——如果只是单身男性,如何接近他的家眷?”
苏虹怔了怔,点头道:“好,那我也过去。”
卫彬想了想,摆摆手:“小武说得对,不过我觉得眼下有比苏姐更合适的人选。”
“……你是说,林兰?”
“有道理。”雷钧点头:“比起亲近度,苏虹你不如林兰,再说……呃,如果说非得接近辛弃疾本人,万一……”
他的话没说完,表情有点尴尬。
苏虹干笑:“懂了。”
雷钧是为她着想,古人不比现代人,观念差别导致麻烦丛生。例如职场女性最厌恶的性骚扰,但如果对方贵为天子,反而会被当作“普降雨露,以为宗社大计”的荣耀和义务,即便不是天子,古人对没有良好家世作后盾的女子的轻慢,也足够让现代女性愤怒的了。
“有个办法。”卫彬说,“可以以抗金人员的名义接近辛弃疾控制的组织,当时北方很多秘密抵抗者,而且据传辛弃疾也一直在搜罗这种人才……”
“是个好主意。”雷钧点头道,“当然你的话,我不担心,只是林兰有些不好办,她毕竟不是我们的工作人员。”
“这一点我明天单独去和沟通。”卫彬说,“我相信能说清楚的。”
当晚,全体员又都留下来加班讨论去南宋的事宜,包括从哪一年,从什么地方突破,最容易成功。
结束的时候,差不多夜里十点。
小武留守值夜班,苏虹和卫彬拦了辆的士,他们正巧顺路,可以先让车到苏虹家把她放下来,再回卫彬的住处。
回去的车上,苏虹问卫彬,林兰有没有可能答应同去。
“难道她会反对?”
苏虹迟疑了片刻:“说不准,已经决定不再相见了,又被迫见面,其实心里滋味不好受的。”
卫彬没说话。
“再说,辛弃疾都不记得她了吧?”苏虹说,“这要是再见面岂不是更难过?眼看着人家有妻有妾的……”
沉默。
“……让人想起一句诗:‘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苏虹说完,又笑起来,“啊,抱歉抱歉。”
那诗的第一句是: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此诗多少与霍去病的异母弟弟霍光有关。
卫彬会意过来,他道:“抱什么歉?”
“唔,没什么——最近我好像总得罪你。”苏虹苦笑。
再度的沉默。
“其实,我也不记得我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