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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早点铺的伙计奉上酒,却打破了他的谎言:“官人莫听他瞎说,这襄安俞氏卤杂,只是借了俞家的名头,实际上是雷九的产业,那雷九也是好命,得了俞小官人的指点,从一个破落户儿杀猪的,到如今的雷奔霄雷大爷……若不是俞小官人,他就跟小人没什么区别!”
“我呸,为何这么多人都得了小官人指点,家里都生出财来,就是宋妈妈,如今也雇了两个婆姨替细柳别院浆洗缝补,一天也有几百文入手,你却还只是一烧饼铺子的伙计?”那小贩不干了:“换了你,便是俞小官人给你指点,你能成得了气候?”
“我如何不能,俞小官人手指头可点铁成金,他指着那个蚌贝,哪个蚌贝中便有珍珠。只要指点我一下,我便立刻浑身金银……”
“于今总算知道你为何发不了家了,人家俞小官人早说过,他才不会什么点铁成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只教人如何发家,至于具体去做,他才不管。”
听得这话,史可法大奇,又在那小贩处点了碟卤杂,然后问道:“俞小官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道理我懂,除此之外呢?”
“俞小官人还说,求人不如求己,求别人施舍来的,永不是自己的,要想发家,尽在勤俭诚智四字之上。只要能做得这四字,便是挑粪肥地,也能使家业兴旺,做不到这四个字,便是给一座金山银山,也会被败光来。”
“这话,倒是有理。”史可法点头。
“那是自然,咱们俞小官人说的话,自是有理。”
“虽是有巧颜令色之嫌,但是……总算结果还不坏,劝人勤俭诚智,近乎善矣。”史可法心中如此想。
“比如说这卤杂,便是俞小官人指点我们东家制的,我们东家再拿出来卖,最初时他可是和他婆姨两人,起早贪黑,如今置下了家当,便请我们三个伙计相助,终有一日,我们也能置下家当。不像是这厮,总是懒,想着点铁成金,故此到现在还需自己亲自动手。”
“我呸呸呸,我只是不贪利罢了,哪里懒了,这些时日,哪天我不是一早起来开门做生意?”那汤饼铺的叫了起来。
卖卤杂的伙计哈哈一笑,也不与他争执,带着韵腔又喊了起来:“襄安俞家卤杂——”
史可法伸出筷子,拈了一块卤杂,放入嘴中之后,果然甚香。即使他心中颇有忧虑,也不禁胃口大开,招呼几个随从,也跟着一起开吃。
吃得一半的时候,听得远处纷纷传来“小官人早”、“小官人安好”的声音,他抬起眼,便看到两个少年小跑过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气魄雄健,极为惹眼,史可法一看就忍不住喜欢:“好一条汉子。”
他又看另一个少年,眉清目朗,面带微笑,看起来倒是不显山露水,周围的人与他打着招呼,都是带着敬意,而他也随和地回礼,看上去,倒不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而像是一个四十余岁事业有成心志成熟的中年人。
史可法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想起一句话来: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
这是孔子诛杀少正卯的五大理由。
俞国振小跑着过来,眼看就要从这汤饼店经过,可到了门口时,他突然停住脚步,目光投入汤饼店中,与史可法的目光相遇。
史可法身边的随从都手按兵刃,他们感觉得了紧张,而史可法自己,倒是坦然不惧。
俞国振在外向史可法点了点头,然后大步走了进来,齐牛跟在他的身后,一双眼睛凶芒四射,恶狠狠地盯着史可法的随从。史可法的那些随从,为他气势所夺,竟然忍不住站了起来。
仍然只有史可法,危坐不惧。
汤饼铺子里只有三张桌子,但现在很空,唯有史可法这张桌子上坐了人,俞国振来到这张桌子前,微微半揖,然后坐了下来:“三伢叔,给我来碗云吞,给老牛来碗大的。”
“来了!”
汤饼铺子的老板也意识到不大对劲,不过他对俞国振有着信心,因此毫不畏惧。应了一声,开始往煮沸了的汤锅里加水,再倒进半锅云吞。
在等着云吞的时候,史可法平静自若地吃着碗里的食物,俞国振则一脸好奇地望着他。
过了会儿,俞国振有些忍不住,先开口道:“史参议来得何其早也!”
此语一出,史可法的随从都变了颜色,他们微服提前而来,为的就是掩人耳目,可是他们此行的目标俞国振,竟然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到来!
他们哪里知晓,襄安已经被高二柱经营得铁桶一般,而贾太基也将手脚伸向了庐州,他们才出庐州城,贾太基便已经得到消息,而当他们抵达襄安时,有关他们行踪的报告已经在俞国振的书案上摆了多时!
“若不早来,如何能见识到俞幼虎的威风?”史可法还是不动声色。
俞国振暗暗也有些佩服他,不愧是在历史上留下若大名声的,至少这养气功夫,就已经在他之上。
“不知史参议见了,有何感想?”
“孔子果有诛少正卯之事。”史可法抬起眉,双眸突然间变得闪亮:“俞国振,你以为,当今无人能诛你么?”
齐牛浓眉顿时竖起,他如今已经发育,略留了短须,因此瞪目怒视时,倒颇有几分话本里说的张翼德风采,只是这一竖眉,史可法伴当中,便有两人忍不住后退,可他们又坐在桌边,顿时将长凳也一起带倒了。
这一幕让史可法鼓足的气势消了,而俞国振则笑道:“史参议,你是孔子?”
这话问得让史可法愣住了,他再狂,也不敢说自己就是孔子。
见他愣住不答,俞国振又道:“就算你是孔子,大明是鲁国还是东周?”
这又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孔子之时春秋之末,鲁国也好东周也好,都走到了衰亡之际,故此孔子诛少正卯以正人心。难道说史可法也认定大明如此走到了衰亡末世,所以才要诛俞国振以正人心?
一个合格的官员,当着皇帝的面可以这样说,但背地里坚决不能这样说!
“就算大明是鲁国东周,我俞国振难道担任了少正之职么?”
三个问题,都让史可法无法回答。俞国振如今根本没有任何官职在身,往大里说,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乡下豪强劣绅,往小里说,他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身少年,他的影响与少正卯不可同日而语,杀了他,难道就能正人心于末世?
“史参议人品我是佩服的,但是能力么……”俞国振冷笑起来:“正是因为史参议没有能力,所以才学着孟尝君,用鸡鸣狗盗的手段?”
第四卷一八八、千秋一道统(八)
古人多以孟尝君能养士,尊之为战国四公子之首,但王安石在《读孟尝君传》中,却以寥寥八十余字,直指孟尝君无能之本质,因为无能,所以士不能用,无法制强秦,只能以鸡鸣狗盗的伎俩,从秦国脱困。
史可法当然饱读史书,俞国振意思所指,他一清二楚。
他分明约好了十二月二十六日来的,结果却在十二月二十五日提前来了,不但提前来,还微服私访,做得极不光明正大,俞国振以“鸡鸣狗盗”相讥讽,这让他大窘。
他是朝廷命官,襄安是他治下,他若不是无能,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跑来微服私访?
果然是巧言善辩的名家公孙之流!
史可法脸色沉郁下去,俞国振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没有反思是自己向俞国振挑衅、鞭笞俞宜轩引得这个结果,他只是觉得,俞国振耍来耍去,都是异端。
攻乎异端,其害也已!
就在他想着该如何教训这个狂悖小子时,俞国振的云吞上来了,俞国振慢慢地吃,而齐牛则是狼吞虎咽。史可法才一开口,旁边的齐牛就含着一嘴的云吞瓮声瓮气地道:“食不言,寝不语。”
于是史可法又臊了一个大红脸。
方才他就应该用这一手对付俞国振的,任他口尖牙利,只要自己不理他,他能怎么样?
俞国振将云吞吃完,齐牛吃得更快,几乎是三口两口就扒完了。然后,俞国振便站起身来:“史参议,何不随我一行?”
“老爷!”那几个随从都慌了。
“无妨,你们在此候着。”史可法嘴角弯了弯,起身坦然向俞国振走去。
从镇子出来,一路上仍是不停有人同俞国振打招呼,俞国振一一回应。史可法渐渐有些不耐,忍不住道:“沽名钓誉!”
俞国振笑了起来:“史参议,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不,是你和你同类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君子可欺之以方。”
“错,错,史参议你或者是君子,但你身边的人……别人不说,张天如为何不敢和你一起来见我?”
俞国振这一句,让史可法顿时先惊后怒:“大胆,你竟然窥察朝廷命官!”
“我总得知道,官声一向不错的史参议,为何会看中我们俞家的印刷之术吧?”俞国振带着讥讽之色:“后来稍一查,原来我的好友,张天如竟然在史参议身边为幕僚,据说温阁老寻他寻得挺辛苦的啊。”
史可法停住脚步,厉声道:“汝欲卖友求荣乎?”
“张天如以友待我乎?张天如卖我求荣乎?”
说这话时,俞国振是真心生气了,虽然他对张溥的那一套不感兴趣,但两人相遇之初,还算是比较投契的。这个张溥比较开明,思维活跃,反应敏捷,又有志向,与方以智一向,都是他在初期觉得可以争取的盟友。但后来渐渐发觉,此人心胸较狭,为人固执,只认为自己是对的,而且喜欢强迫别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便是俞国振,知道未来数百年历史趋势,也只是诱导别人发展的方向,不至于强迫别人,但张溥却这样做。
而且,他实际上治政的才能相当缺乏,却自学帝王术,去搞权谋,俞国振对他这一套,实在是不喜。同样,张溥对俞国振,只是想拉进复社之中成为金主,以壮复社之声势,但发觉俞国振有主见,不受他控制之后,两人的关系淡了下来,甚至俞国振请他为《风暴集》写稿时,他也寻了借口推托。
到了秦淮八艳评比时,张溥对俞国振,更是只有利用之心了,想借着他搞秦淮八艳评议的声势,掩盖自己整合各方势力的行动。但没有料想,俞国振将计就计,在他的支持下,扩大了《风暴集》、《民生杂记》等三刊的影响,使得舆论的大权,自东林复社手中,渐渐转到了这新兴的三刊之上!
所以,俞国振质问史可法,张溥有没有以友待他,有没有出卖他以向史可法邀功。
这个问题真让史可法又觉得无法回答。他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道:“大义可灭亲。”
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史公,我敬你是君子,你且说说,我俞国振所作所为,哪里不合大义了?”
“你横行乡里为非作歹!”史可法几乎脱口而出,但旋即脸红了。
这确实是大多数豪强们的劣绩,可用这种罪名来说俞国振,实在是让他脸红。他可是亲眼见到,襄安附近的人是如何钦佩俞国振,而俞国振为他们生活带来的变化,也是他亲耳所闻。
“杀戮太甚?”他想到另一个罪名,但没有说出来就又将之否决,俞国振确实噬杀,但所杀者皆师出有名,哪怕是那些被认为死在他的阴谋之下者,在史可法看来,或者有值得商榷之处,但硬要说不合大义……俞国振绝对有借口可辩。
“你身荷国恩,却不思报国。”想来想去,史可法还只能翻出这个罪名:“本官征调治下各巡检司兵丁,你却以四十民夫搪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