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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我一生所学,能对南海伯有所用处。进而报效国家,如今看来,是我坐井观天了。南海伯麾下一将亦胜过我十倍,我何必还在此自取其辱?”
这位安民先生原是一脸傲气。这个时候,那傲气就全变成了愤愤,说到这,他又长叹一声:“此非我之时也!”
俞国振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挽留。他知道这种读书人的脾气,此人才华是有的,甚至还很足,但也沾染了一身此时读书人喜欢装的习性。
自然会有人拉住他。
果然。王浩然抓住他不放:“安民先生何出此言,先生当今兵法大家。济民当初闻说先生来,也是倒屣相迎的。只不过如今,如今……”
说到这,王浩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这位安民先生和他其实有半师之仪,两人关系甚佳,所以当王浩然在新襄立稳之后,觉得可以将安民先生举荐给俞国振,而俞国振也确实对此人极感兴趣。此人初来时,俞国振甚是看重,许多军事上的问题同向之请教,但随后却渐渐疏远了。
虽然安民先生才子心性较为狂傲,但俞国振并不是容不下别人狂傲的人。
“安民先生何必急着走,以鄙人之见,南海伯非是不重视安民先生,只是觉得安民先生所言军阵之法,与虎卫如今的情形略有不合罢了。”
宋献策也开口劝道,只不过这劝说与其说是劝,倒不如说是在赶此人离开。这位安民先生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多少有些不屑,不过还是驻足转向俞国振:“南海伯一言不发,可是觉得与茅某说话辱没了南海伯?”
俞国振微微笑道:“安民先生此言大谬,先生早年在辽东所立功勋,俞某也是极为钦佩的。但是……我知道先生心意,料想朝廷有起复使用先生之日,到我这里,不过是来看看新奇,故此我不敢用先生。”
他这话说出来,便是王浩然都哑口了。
“南海伯意欲不忠于朝廷,不忠于大明?”那位安民先生目光顿时凌厉起来。
“若不忠于华夏,我岂会冒天下之大不韪,领兵来此?”俞国振轻声道:“以安民先生之博雅,当知我来此会冒何等之险。朝中刀笔剑舌,可是远胜阵上箭锋矢雨。”
那位安民先生又道:“那为何不敢用我?”
“怕误了先生,我虎卫用兵,与先生所学不合,先生若无变化,用于他兵,必受其累。”
不等安民先生回应,王浩然便嚷道:“这倒是实话,我自诩读过不少兵书,以往看济民对敌方略,自觉也能揣摩出其间的一二道理,但今日亲自上了战阵,就觉得……所学恨少,恨少!”
他这番话说得恰到好处,俞国振看着他嘿然笑了笑,点头道:“正是如此……若是安民先生不弃,可以在我这先看一段时是吧,我这有不少调研员。”
俞国振这话让这位安民先生心生犹豫。
若是俞国振大礼相邀,他会毫无疑问地留下来参赞,可是现在很明显,俞国振对他并不是十分待见,而且一个区区调研员,那不过是俞国振养些闲人蔑片的位置,他如何愿意来坐!
他是谁,茅元仪,科举出身,弃文从武,曾参赞于孙承宗、袁崇焕帐下,与魏阉一党为死敌,任过辽东副总兵,献过兵书《武备志》,得罪过兵部尚书王在晋,惹妒过兵部尚书梁廷栋,与鹿继善为友,纳王修微为妾,若不是仕途多桀,早就该是一方大员,哪里轮得到俞国振来教训!
他却不知,他让俞国振前恭而后倨的原因,就在于他的那部兵书《武备志》,当俞国振看到其中占卜天气变化来判断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的内容时,虽然其余部分颇有些见识,但仅这一点,俞国振就判断,此人极为自以为是。
正是读书人的共性,看了两本古书,便自觉能指挥百万雄兵,可以书写兵书战策,能够对所有事情指手画脚。就如后世某些自诩学者公知的人一般,从不到最底层去接触民生,却只因看了两本洋书就自觉能总理一泱泱大国。这种人的傲性若不迎头痛击,他们就不会对自己实际上能担任的职司满意,一心会想着要更多的权力,而且为了展示自己的权力,他们肯定会不惜杀人立威。
俞国振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若是以茅元仪为军师,第二天他就会逮着虎卫中的某一个重将杀了立威——这种事情,正是这些纸上谈兵的秀才们爱做的。
倒不是说这些秀才不行,可必须下到基层去磨练,去真正懂得什么是战争,才能可去负责具体的战术指挥,否则就老老实实跟在他身边做些战略赞划的事情吧。
见茅元仪在犹豫,王浩然顿时急了。
他知道新襄的规矩,自己想从所谓的实学研究方面转移到军事方面来,临时录事一职已经是俞国振给足了面子,但这只是临时差遣,此战结束之后就要取消,而且根本没有任何实权。
他可是想着横刀立马独领一军,在举荐茅元仪并写信将之从贬戌的福建请来后,这个念就缠绕着他,特别是新襄随着虎卫不断胜利而形成的拥军氛围,让他更觉得,在实学研究院实在是没有在虎卫中做事来得光荣!
原本他想来,以茅元仪的资历,俞国振肯定是立刻登台拜将授予大权,他也就可以跟着沾光。可现在看来,俞国振似乎不准备重要茅元仪!
因此,他灵机一动:“安民先生,去年京畿建虏入寇,鹿少卿虽是知兵善用,却终于城破不屈而死,是俞济民带兵杀扬古利,为鹿少卿复仇。安民先生向来与鹿少卿为友,当知此事!”
茅元仪神情微变,他当然对这件事情记忆极深,他与鹿继善的友谊极为深厚,而且当初孙承宗对他也非常看重,屡屡向朝廷举荐他来主持辽东兵务,鹿继善在这其中也为他拼命鼓吹,但是结果却是如此!
“我欠鹿公的。”他在心中如此想,然后看着俞国振:“既然如此,我愿在南海伯帐下为调研,只是朝廷那边……”
“朝廷那边,自有我来打点。”俞国振这才掩不住脸上的喜色:“既然如此,安民先生的第一项事务,便是研究火枪兵实际战法运用。”
“好……”
茅元仪勉强答应下来,旁边的宋献策无声冷笑了一下,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茅元仪是挟着一腔傲意过来的,也觉得自己有资格指点南海伯,却不想南海伯之功业可谓当世无双,谁有资格在军略上来指点他!
就是自己,原先也想装神弄鬼唬一番,结果还不是被南海伯降伏,乖乖地从头学起么!
俞国振收拾茅元仪的同时,齐牛抬头望着城上,原本流寇崩溃之时,城上大声鼓噪,紧接着他便看到城上一个倩影,可现在再看,那身影却不见了。他眼见战局已定,也没有急着追敌,而是来到北城门前,便看到城门大开,一队队跪伏着的俘虏被绑起押送入内。他拉过一个官兵问道:“城头方才那位小娘子呢?”
“可是沈小姑奶奶?”那官兵一脸崇敬:“小姑奶奶方才领人出去,说是追击流寇,寻回她父亲了,小人也想跟她去,却是被令留下收拾俘虏迎接援军……”
“胡闹!”听得这话,齐牛顿时喝了一声,然后又道:“向哪边去了?”
第七卷四一三、骄至横处藏凶芒(一)
沈云英身边跟着的便是那日她父亲兵败时逃回城里的官兵,在他们指点之下,顺着官道奔了大半夜,到天色转亮,这望见前方的一处林“当日老爷且战且退,便是退至此处,战马受伤,不得不弃了战马,然后步行入林,再那之后,小人便不知道了。”
沈云英哭了数日,又在城头守了两天,泪水早就流干了。闻言之后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抬眼向那林间望去。
林不密,显然平时有人樵采,而且有明显的林间道路。她催马向着小道过去,一入内,就听得弓弦声响,她毫不犹豫偏身,一枝箭穿过她头上的发髻,钉在了身后的树上。
“狗贼!”
沈云英咤了一声,一踩马镫,战马长嘶入林。虽然知道她身手不逊于成年男,可是家丁们还是纷纷跟上,片刻之后,便将藏入林中的十余个流寇尽数杀了。
“这些狗贼……”沈云英又骂了一声,突然注意到,林间一根树枝上挂着一块布,她心一动,将那布摘了下来。
她认得这块布,原是方仪送她的襄棉布,染成的色鲜艳异常,故此她将之为父亲制成了一件战袄。紧紧攥着布片,沈云英捂着嘴,浑身颤抖起来。
无泪的哭泣,为伤人。
顺着这林间采樵人开出的小道,她慢慢前行,细心地打量着周围,希望还能找到一些她父亲的线索。穿过林之后。她眼前豁然开朗,却看到一处村落,从那模样来看,村落竟然还是完整的。
“随我来!”
若是村完整。或许还能从中问到点消息,因此她上马步向前。
村入口处,一群满脸惊惶的村民,看着她驱马而来,纷纷就要走避,她扬声道:“休怕,休怕,我们是官兵……”
可一听得是官兵。村民逃走得了。
还是一个家丁手,一把揪着个跑得慢的老头:“老东西,我家小姑奶奶问话,你们跑什么跑!”
那老头转过脸来。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敢,不敢,老儿目盲耳聋,实在是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还留你作甚?”那家丁知道如何对付这种老头。当即抓着刀柄道。
老头顿时跪下:“小姑奶奶有话请问,请问!”
“大约……四日前,有没有一个朝廷将官经过此处?”沈云英颤声问道:“国字脸,红面庞。使一杆大枪……”
那老头愣了愣,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沈云英顿时生出了一丝希望,她父亲死讯是逃回的官兵带回的。但却没有谁能说清楚她父亲具体死在何处,故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是他女儿,我是来寻父的!”沈云英说到这,猛地想到什么,摘下头上的发钗,将之交到那老头手中:“若能指明寻处,愿以此为谢!”
这发钗亦是方仪送她的礼物,甚是珍贵,那老头虽不识货,却也知道这玩意非同小可,因此一面死死攥着,一边喃喃说“这怎么可以”。
沈云英又催促了一句,那老头指着正东方向:“确实有员大将受伤退入村,后来倒在那里,村里人见他英勇,便将他搬到了东面那座破寺庙里。”
沈云英闻言,立刻催马向着一里许的那庙奔去。那破寺庙也不知遗弃了多久,都塌了大半,原先的院里长满了杂草灌木,神龛佛像也都不见了。在一块还算完好的屋顶下,放着块烂木板,一具身着战甲的尸体,便躺在那儿。
“爹爹!”
沈云英悲呼了一声,冲了过去。
沈至绪身上可以看得到的伤口便有十几处,既有弓箭枪,也有刀剑矛槊,看得出他是在何等不利的情形下辗转苦战,终于鲜血流尽而阵亡的。村民待他倒是还算好,不仅没有剥去他的衣裳,还用清水为他洗了脸,拾掇得还算干净,只是身上的血迹却是怎么也洗不掉的。沈云英伏尸大哭,旁边的家丁士兵,也不禁为此泣下。
正当沈云英大哭时,有一队人却北面进了那座村。那队人一进来便是踹门踢屋,劫掠放火,而漂亮些的姑娘媳妇,也被他们驱赶到一处,村里的男人稍有反抗,便是被乱刀砍死。村里的哭嚎声与火光传到破庙这边,庙里的沈云英毫无知觉,但庙外随她来的官兵却知道了,立刻闯进来,也顾不得沈云英在悲泣:“小姑奶奶,出事了,有贼人!”
“贼人?”沈云英抹了抹眼睛,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