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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日黄昏,伽蓝率禁军龙卫进入汲县县境,与王仲伯的军队迎头相遇。双方稍有接触,于天黑后各自撤出战场。
第185章 三千里长的防御线
初六日夜,戌时正(二十点)。
杨玄感坐在案几后面,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翻阅着从各处传来的最新消息。
李子雄、杨玄纵、李密、胡师耽、赵怀义、孔颖达、王胄、虞绰等人围坐四周,有的查看地图,有的阅读文卷,有的伏案疾书,众人或凝神沉思,或窃窃私语,或忧色重重……
黎阳的元务本早已把西北人尾随追击的消息传了过来。西北人刚刚离开黎阳,河北各路叛贼便从饥民中冲了出来,猛攻黎阳仓。目前黎阳的形势愈发混乱,而随着水陆粮道运输的断绝,涿郡方面马上就会派军队南下,所以河北叛贼攻击黎阳仓的时间非常有限,那么,他们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带着几十万饥民离开?假如河北叛贼在危急关头抛弃了饥民,让饥民代他们受过,未来黎阳必定血雨腥风尸横遍野。不过这有利于元务本扼守黎阳,阻截南下大军。
从独孤震、元宝藏这些关陇籍地方大员和赵郡李氏、清河崔氏等河北世家望族的利益来说,他们既然要冷眼旁观等待时局的发展,就要给杨玄感更多的时间攻打东都,那么极有可能让无辜饥民成为迟滞平叛大军南下的工具。
可以预见的血腥杀戮让孔颖达极度不满,他认为这是关陇和山东大世家大权贵联手合谋的结果,他恳请杨玄感以苍生为念,请元务本马上支援黎阳仓,对攻击黎阳仓的河北叛贼形成夹击之势,从而迫使那些河北贼裹挟着饥民火速撤离黎阳。
杨玄感寻个借口拒绝了。庞大的杨氏势力的未来与几十万饥民的死活没有任何可比性,杨玄感根本不会考虑一群庶民贫贱的生死。
东都传来的消息令人鼓舞,那边恨不得杨玄感肋生双翅,一夜间飞到洛水河边。河南传来的消息同样不错,杨氏的众多门生故吏都在翘首以待,只待杨玄感举旗,他们便举兵响应。
不好消息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唐祎背叛了,而麻烦的是,李建成恰好带着西土朝贡使团到了临清关,两人竟然联手,据关死守。至于已经追到汲城的西北人,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禁军龙卫只有三百骑,且人生地不熟,而杨玄感的军队已经近万,响者云集,双方的实力悬殊太大,不出意外的话,那群西北狼也就是远远跟在后面,伺机偷袭咬上几口而已,对杨玄感没有任何实质性威胁。
就在众人商议明天是否继续攻打临清关的时候,杨积善匆匆而来,喜形于色。延津关顺利拿下,大军可以由此渡河,进入荥阳郡,由荥阳杀奔东都。
其实杨玄感是不是受阻临清关,并不影响他的整个谋划。杨玄感事先已经把可能发生的变故都估计到了,并且都作出了对策。假如临清关畅通无阻,大军也要在此一分为二,一部进入河内郡,从河阳城方向渡河攻打东都,同时抢占函谷关和潼关,切断关西和关东之间的联系,并利用弘农本堂的力量迅速壮大队伍,寻机进入关西作战;另一部则由延津关渡河进入荥阳郡,由荥阳攻打东都,以期对东都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而利用河南各地力量迅速壮大自身实力,更是攻打东都的必要条件。
现在临清关受阻,但延津关还是畅通无阻,杨玄感随即决定大军连夜渡河,以最快速度包围东都。到了东都之后,再分兵去抢占函谷关和潼关。
※※※
西北人以车马为阵,席地而睡,以便随时投入厮杀。
高泰、乔二、谢庆、方小儿各带数人,乘着夜色潜入敌阵,刺探敌情。刘炫的两个弟子则在苏定方和一队精骑的护卫下,沿白沟向东而去,打探黎阳方面的军情。
亥时六刻,方小儿派人回报,杨玄感受阻于临清关下。
这个消息让柴绍和宋正本顿时兴奋起来。这两位认定伽蓝出自河内司马氏,而柴绍更负有家族使命,所以不论他们是否接受伽蓝的计策,此时此刻,两人都紧紧追随左右。关键时刻,山东人肯定相信彼此,而不会把身家性命寄托在关陇人身上。
“将军,必须马上与临清关取得联系。”
柴绍有些急不可耐了。很显然,李建成控制了临清关,但李建成势单力薄,而河内郡县肯定有杨玄感的同党,一旦杨玄感受阻于临清关的消息传开后,那些同党必定带着军队与杨玄感前后夹击临清关,李建成危在旦夕。
伽蓝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因为天气炎热,他仅穿着一袭单薄的黄色戎装,长发披散,脸上黑须如针,渊渟岳峙,威风凛凛,即便手无寸铁地站在那里,也给人一种莫大的重压。
柴绍有心继续进言,但迫于伽蓝冷森的目光,他强行忍住了。宋正本迟疑了片刻,举目示意站在对面的傅端毅。傅端毅摇摇头,然后望了一眼坐在地图前的刘炫。老先生老眼昏花,虽然几位弟子高举火把,把地图照得纤毫毕见,但老先生看起来还是非常吃力。
宋正本慢慢走到刘炫身边。刘炫扳着手指头在计算什么。老先生是个罕见的天才,不但精通儒学,诸如天文、地理、算术、术数等方面都有涉猎,对佛道也有一定的研究,是个真正的通才。宋正本正想打断刘炫,却见刘炫突然冲着伽蓝连连招手。
“可有黎阳那边的消息?”
伽蓝知道刘炫担心什么,微微摇头。
“人性贪婪。”刘炫叹道,“危机迫在眉睫,很多人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伽蓝没有说话,眼里掠过一丝痛悔之色。当初在平原郡的安德城外,假如自己狠下心肠,便不会给那些可怜的饥民带来灭顶之灾,然而懊悔已经晚了,愿望总是美好的,现实却非常残酷,以今日自己不堪一击的实力和岌岌可危的处境,只能望天而叹,泪流满面。
“将军,当务之急不是黎阳,而是临清关。”宋正本慎重提醒道。
伽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沉思不语。柴绍和宋正本都急于进入临清关以脱离险境,但自己必须考虑到河内局势,假如杨玄感在河内部署有大量亲信,那么临清关显然守不住。此刻自己匆忙进入临清关,等于拿自己西北兄弟的性命做儿戏,殊为不智。
“杨玄感必须以最快速度杀到东都城下以抢占先机。”伽蓝手指地图,对宋正本说道,“某想请教,以杨玄感现在的实力,能否对东都形成绝对优势?假如杨玄感目前实力不足,那么他在何处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拉起一支庞大军队?”
伽蓝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的河内郡、弘农郡、河南郡和荥阳郡,然后扩大到外围,从汝南所在的襄城郡向东延伸到颍川、梁郡和东郡一线。
伽蓝的话直击要害。东都有上万留守军,虽然杨玄感攻占东都主要靠内应,并不倚仗军队的强大战斗力,但在军队数量上,他最起码要有压倒性优势,就算是虚张声势也要像模像样才行。
柴绍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圈内是弘农郡、河南郡、荥阳郡和梁郡四地,“杨玄感只要到了这里,数日内集结十万人以上的军队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弘农郡是杨氏的根基之地;河南郡是东都所在,密布杨玄感的内应;荥阳郡是东都外围重镇,郡丞就是杨玄感的叔父杨询;梁郡是杨玄感当年出任宋州刺史所在地,郡内官僚多为杨氏故吏。还有以荥阳郑氏为首的河洛汉姓世家贵族,诸如汝南袁氏、颍川陈氏、庾氏、陈留谢氏、宋城韩氏等等,都是当朝既得利益的保守派贵族集团,在政治立场和利益诉求上与杨玄感基本一致,可以想像,在杨玄感举旗之后,他们必将成为杨玄感坚定的支持者。
伽蓝想了一下,手指地图上的临清关,“如果某是杨玄感,会在此分兵。”
伽蓝做了一番分析。一切顺利的情况下,杨玄感在临清关兵分两路,可以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不但可以前后夹击东都,还能伺机进入关西,一旦杨玄感控制了长安和东都,也就基本上赢得了这场兵变,最不济也能分裂中土抢到半壁江山。
杨玄感为什么不在黎阳分兵?为什么不在黎阳津渡河南下,而是舍近求远,到临清关才分兵,到延津关才渡河?这是有原因的。
今上继位之初,继承先帝遗愿,倾尽国力迁都,而迁都的第一个步骤就是营建东都。在营建东都的同时,为了防御山东,今上在东都外围设置了一条战略性的防线。这条长达近三千余里的防线实际上就是一条壕沟,其起始点从河东郡的龙门开始,向东到长平郡,然后南下穿越太行山到汲郡,抵达临清关。渡河之后到荥阳郡的浚仪城(也就是现在的开封),再由浚仪向西,经颍川郡、襄城郡、南阳郡一直到上洛郡,终结于武关。武关是关中的四大门户之一,直接连接关西和荆襄。
这条防线实际上就是把中原和关西连成了一个整体,而把包括代、晋、河北、河南、江淮、江左、荆襄等广义上的山东地区全部隔离了开来,把除关陇和中原以外的山东人,也就是中土统一前的高齐和江左,都当作了假象敌。
某种意义上,这条防线代表了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激烈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个矛盾在今上继位后,已经到了不得不设置一条战略性防御线来予以缓解的地步。
营建东都和防御山东这两件事为什么会造成一条把关陇人和山东人隔离开来的近三千余里的防御线?坊间有各种说法,但接近事实的还是关陇贵族对数百年来始终掌控着中土命运的山东贵族集团的高度警惕。
当年先帝受禅之前,有尉迟迥、司马消难和王谦的联手反叛,其中当时在河北的尉迟迥和在荆襄的司马消难就得到了山东贵族集团的鼎力支持。到了今上继位之前,时为并州总管的汉王杨谅实际控制着代、晋、河北乃至幽燕等五十二州军政大权,他在山东贵族集团包括江左贵族的支持下,向关中和中原发起了猛烈攻击,试图夺取帝位。
在内战中,先帝赢了,今上也赢了,但关陇贵族集团却遭到了两次重创。尤其今上手段异常狠辣,在击败汉王杨谅后,因受其连累而诛杀或流放的官僚、府兵和平民多达二十余万户,近百万人口。今上继位后虽然多次大赦天下,大部分流放的贵族、府兵、平民都侥幸重回原籍,但死去的人还是太多太多。关陇人内讧,损失最大的当然是关陇人,参与其中的山东人也有损失,但那些躲在幕后的山东世家贵族却损失有限或者毫发无伤,甚至大获其利。
对此先帝和今上清楚,关陇贵族也清楚,但山东的世家贵族传承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在中土拥有着非同凡响的影响力,自魏晋以来,历代王朝的建立和败亡都离不开他们,中土若想维持和平和统一,帝国若想长治久安乃至国富民强,就必须赢得山东世家贵族的支持,所以,先帝极尽拉拢和忍让之能事,而今上先是修建了一条近三千里长的防御线,接着迁都洛阳,然后便是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激进式改革,试图在最短时间内遏制和打击既得利益贵族集团,包括山东和关陇世家贵族,继而彻底铲除这个严重危及到帝国兴衰存亡的最大祸患。
因此,在另外一种意义上,这条近三千里的防御线,也象征着皇帝、中央与既得利益集团,改革派与保守派之间的血腥厮杀。
杨玄感在临清关分兵,或者由延津关渡河南下,正好避开了横亘在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