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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帧这般的低声下气,他平生从未有过,就算是跟日本也最多是客气,没有说是要容忍什么。
可是对方却偏偏不领情,说是来琉球送国书的半个月前都已经回京了,没有准备好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怨不得别人,我们也更加不可能担着,不过咱们两国之间是什么关系,就好比父亲和儿子一样,我大清自然也不会对此事多加计较,将就将就就是了。
至于舟车劳顿,那我们这些人既然领的是朝廷的俸禄,身受的是皇上的知遇之恩,自当是应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皇恩才对,怎么敢以区区劳累辜负了圣上委以的重任,更何况中国的老话是夜长梦多,明日复明日,明日又何其之多,今日可为之事今日毕之才是道理,又何必拖到两天之后。
不过,我们也不是不讲理,要是贵国君主真的是无暇相见,在下也无话可说,只能入乡随俗,只是,这在下等个两三天的倒是也无所谓,只不过此次承蒙皇上的恩典,随从之中有不少是皇上钦点的御前蓝翎侍卫,这些人都是清一色的八旗子弟,要是攀起亲戚来,不是皇上的表兄弟就是太后的侄子外甥之辈,他们自幼生长的北方,对你这琉球国的水土也不是很能适应,待命个一两天倒还没有大碍,要是逗留的时日多了,他们要是因为水土不服有个三长两短,在下区区一个四品文官可是担当不起,也只能如实向圣上禀报,我等之所以有所拖延,是因为琉球贵国,事务繁重,无暇相见了。
尚帧但见这个年轻的使臣区区几句平淡的话,竟然客客气气地恩威并施,让他的王兄不得拖延,不得不立时相见,连一点缓和的余地也不给,登时感觉到自己八成是小看这个年轻人了,对于此次大清来使的目的更加怀疑,想起仍然停泊在港口的十多艘英国式战舰,尚帧的心中隐隐感到,这琉球这次恐怕是要出大事端了。
尚帧费尽了力气才和清国使臣达成一致,第二天就面见琉球国国君尚泰。
沈哲看着尚帧离开驿馆时的背影,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此时的尚帧虽然可以感觉到他的列祖列宗一手缔造的尚氏王朝正在步入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但是他此时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次危机来得有多么迅捷,或许还像法国皇帝路易十六天真的想着,等他百年之后,任洪水滔天也不再关他的事了。可是命运那是容得了妥协的,这些人统统都难以安乐而终。
当然,沈哲也承认,在对琉球国的吞并的这个计划上,他的目的和日本人没有本质区别,只不过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不吃别人,就是被吃,好不容易远东还有琉球国这么一块儿凭如今的大清吃得起的地方,又怎么能轻易放过。
同样的,在他看来,对于此时的琉球国相国尚帧,愚蠢自然不能算是他的错,但是愚蠢的人却要出来当相国,自然就是他的不对,或许更是琉球国的制度不对,这样一个国家,就算他不拿过来,自然别人也要伸手来抢。
尚泰的眼睛红红的,布满了血丝,头天夜里,他经历了他人生中第一个不眠之夜,他一直是一个豁达的人,心大的就像是太平洋一样,就连当年日本国勒令琉球废除和清国的一切外交关系的时候,他也没有尝过睡不着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可是昨天晚上,他却辗转反侧,不过是一班大清上国来的使臣,却让他提心吊胆,回想起大清上国的国书,不但没有什么对琉球国的不满,还对他尚泰对大清的忠诚大家赞赏,但怎么看怎么让尚泰觉得,大清上国的字里行间是说他尚泰力不从心,甚至有点让他告老还乡的意思。
虽然有过弟弟的提前忠告,不过他对这个大清上国派来的年轻使臣的第一印象还不错,小伙儿长得挺精神,不能说是貌赛潘安一流,不过很符合大众眼缘,看着挺舒服,立体的五官,和脸部分明的棱角还有一点儿西方人的感觉。
呈上国书的时候也是客客气气,没有一点儿作为宗主国的倨傲之气,随行之人少有僭越的举动也立刻就被他喝止住了。
不过,尚泰既然安安稳稳的再琉球国的君主的位子上一坐就是这几十年,硬生生地是熬死了大清上国的两个皇帝,而且眼看着似乎还有熬死第三个的希望,自然知道凡事不能只看表面现象的这个道理。
他将国书放在几案上,并没有马上翻开拜读,或者说,他此时还不敢翻开来看,在这之前,他打算先探探这个使臣的口风,好让心里有个底,沈哲自然是看出了他的心意,并暗笑此人是无用之功,他在试探有什么用,国书已经白纸黑字地写出来了,难道还能自己改动了不成?
只见尚泰一团和气地笑笑,一双小眼睛在肥胖的脸上被挤成了一条缝隙,连眼珠子都看不见了,琉球国的列为大臣们对于自己主上的这个表情已经习以为常,知道如果单凭这种笑容就贸然判断自己的主上此时是开心还是不开心那是纯属找死。
而大清使团的随行人员见状心里却是极为看不上的,心想着这哪里是一国之君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地主老财呀。
一下子觉得紫禁城里那个尚且不足二十岁的爱新觉罗载淳的形象光辉高大了许多。倒是沈哲没有因为尚泰看似傻呵呵地一笑引起什么情绪变化,此时此刻,不管尚泰是什么样的人,他的路就只有一条,就是接受国书中的所有条件,并且没有任何拒绝的资格。
“贵国的那几艘战船真是好威风,若是孤不知道公使大人深受上国皇上的眷顾,得意有这些神兵保驾护航,孤一定以为,是上国听信了什么谗言,来找孤兴师问罪的哩。”尚泰笑呵呵地说道,像是开玩笑,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看似人畜无害的琉球国王,正在以自己的方式不卑不亢的表示自己的愤怒。
所有琉球国的官员此世目光虽然看着地面,余光却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了大清上国来的年轻的使臣的身上,心想,他怎么也应该解释解释。
可是沈哲也不是一般人,尚泰的心思他了解的很清楚,因为自己也曾经代表一个弱国和强国进行交涉,就是心里再火大也得压着,但是有不能丢了自己国家爱的脸面,这还不算,还得探听出对方的用意和心思。
要是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他一定会对尚泰抱有充分的同情之心,说不定兴致好的时候还会交流交流经验。
只是,现在他们各为其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沈哲向尚泰拱手施礼,笑着说道:“诚如陛下之言,吾皇的确对微臣眷顾有加,要说向陛下兴师问罪,固然也没有错,不过……说到是吾皇误信谗言,微臣以为,可就有失偏颇了。”
尚泰的笑容陡然僵在了他聚集了脂肪的脸上,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群臣们也是一个个要么吓得面如土色,要么目露凶光,仿佛能吃人一般。
倒是尚帧曾经在北京城求学了十余年的儿子尚劼还算是镇定,这个地方本来轮不到他突然插话,可是此时虽然是自知僭越,但是也顾不得那么多。
尚劼道:“小臣愚钝,实在不知公使大人所言何意?究竟我琉球国所犯何事,能让大清上国如鲠在喉,千里问罪。”
沈哲并不因为殿上气氛周边而表现出任何情绪变化,仍然保持着友好的笑意,淡淡道:“王子言重了,如鲠在喉倒是不至于。”
一句话,虽然彬彬有礼,全无羞辱之词,但一听之下就知道是在说尚劼自抬琉球国的身价,自己个儿当自己是宴席上的硬菜,别人只当你琉球是残羹冷炙。
尚劼的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
沈哲的随从里有几个随从见状想笑,却忍了回去,抬手摸了下鼻翼,来遮挡自己嘴角的不在然,这样的小动作,却更加让琉球群臣认为这是天朝上国的轻蔑,却又毫无办法。
沈哲继续说道:“至于世子问道是为何千里问罪,微臣倒是想先问陛下一个问题。若是贵国渔民在台湾遭到当地居民的抢掠,贵国心有不甘,可以直接上书朝廷,吾皇自当秉公办理,我泱泱华夏,数千年的礼仪之邦难道还会偏袒私护,不能给贵国一个公道不成?贵国又何须拜求日本国出面,不宣而战,犯我大清疆土,屠我大清百姓,敢问贵国,凭这一件事,还不足以让吾皇把这件事问个清楚吗?说实话,此次之事,要不是吾皇仁慈,顾及到与贵国多年邦交,不忍心看贵国生灵涂炭,恐怕老早就从台湾会师北上,与陛下共猎与琉球国境内了。”
沈哲所说的“共猎”用的是赤壁之战的典故,当年,曹操欲南下而并孙吴,大军压境之前曾经派人给刚刚继承哥哥孙策的位子没有多少年的孙权送去了一封书信,信里说愿意与孙权共猎于江东,意思就是你孙家江东的这块地曹某人我要了。
沈哲此时这么说,也就是告诉尚泰,要不是同治载淳仁义,不跟你这个小邦之君计较得失,你这个黑胖子这会儿已经成了亡国之君,在阴曹地府里被尚家的列祖列宗轮番打手板子哩。
尚家的子孙从小接受的也是汉文化的教育,只是水平不能说是饱读诗书,但是四书五经、史记、汉书、三国志这些书也都不会陌生,在场的人,自然都很明白沈哲所谓的“共猎琉球国境内”是什么意思。
连一直一团和气的尚泰的脸色此时也略显阴沉,可是国君到底是国君,尚泰很快调整好了状态,不过有一个人的状态比他调整得更快,此人便是尚帧,身为琉球国地位仅仅次于国君的相国,他在这种场合之下总不能一个字儿的意见都发表不出来吧。
只见尚泰的嘴巴刚刚张开了一半儿,尚帧的声音就已经响了起来。尚泰心中略略有些不悦,但是却全然没有表现在脸上,毕竟此时断然不是他们兄弟二人争风吃醋,在列祖列宗面前谁帅,谁聪明的时候,而是他们尚氏家族一致对外的时候。
至于这个跋扈的弟弟,他大可以秋后算账,反正他是国君,没什么可着急的。
只听尚帧的声音,乍一听是声如洪钟,颇具气势,不知道为了这次的表现,他究竟酝酿了多久。
尚帧说道:“公使大人此言差矣,日本国侵犯上国之境,寡君也倍感心痛,日本国厚颜无耻,竟然以吾国为借口,寡君倍感冤枉,也无处申辩,还望公使大人明察,我琉球国自顺治爷以来,奉大清上国为父国,而今两百余年,忠心耿耿,岂敢有二主之心。如今,上国以奸猾小国之鄙俗借口而怀疑我琉球国之中心,虽杜宇啼血亦难表吾王之爱。
沈哲的笑意也冰冷了许多,他冷冷说道:“好一个杜宇啼血,好一个‘忠心耿耿,岂敢有二主之心。’好一个自顺治爷一来,奉我大清国为父国,而今两百余年。”沈哲最后将“两百余年”这四个字说得一字一顿,一双猎鹰一样的眼睛扫过了尚帧的脸,让尚帧不自觉地竟然打了一个冷颤。
他接着说道:“如果在下没有记错的话,贵国向日本幕府的朝奉,并不是一两年的事,前后算算,也正好是两百余年了,如果陛下觉得,东瀛此次借口琉球之务而侵犯我台湾是冤枉了贵国的话,贵国对日本国这两百多年的贡奉,证据确凿,应该不会是听信谗言,冤枉了贵国吧。”
琉球国君臣面面相觑,心想着琉球国给日本进贡又不是尚泰才开始的,你自己也说了都两百多年了,而且琉球国虽然没有明摆着跟清廷说,同时贡奉着上国和东瀛,但是也从来没有就此事加以隐瞒,大清朝廷要知道肯定也不是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