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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大人点点头。至此瓷娃娃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沙民还是住在沙子里的,帐篷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屋顶’。
金帐别有洞天,可地下的宫殿也实在不值一提,不过是个很大的地窖罢了,方方正正的几间‘大屋’,说得好听些是朴实,但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简陋。不见金银器皿,不存珠玉宝石,唯一显出一点气派的仅在于地上铺着的狼皮。
沙王四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和普通沙民没什么两样,暗红肤色双目狭长,身边的排场更是寒酸,没有卫士仆役,就只有一个肥壮的中年女人,和王驾说话时女人粗声粗气,态度蛮横的很,班大人小声提醒瓷娃娃:“这是王妃。”
对班大人带了‘儿媳妇’来做助手,沙王也没说什么,只是指了指装满犬戎军书的‘屋子’,让他们赶紧开工……
班大人忙忙碌碌,谢孜濯无所事事,干活的时间自然不能容她去四处乱转,班大人之前所谓的‘出去转转’,也不过是从一间山洞里的牢房,换到一间装满狼卒军书的牢房吧。
瓷娃娃的今天,过得仍是很慢。
等到黄昏时分,班大人把今天整理好的军报一股脑报给沙王,等说完时黑夜早已降临,今天再怎么慢,终归也会过去的。
班大人做完了今天的事情,沙王把早就准备好的一罐劣酒塞进他怀里,又伸手拍了拍老头的肩膀,同时还不忘对瓷娃娃也点了下头。
班大人抱着酒罐,但这次并没急着离开,伸手指了指谢孜濯,用犬戎话对沙王说了些什么,后者伸手一拍脑门,笑着回应两句,显然是答应了班大人说的事情。
老头子对沙王颤巍巍地鞠了个躬,跟着转回身对谢孜濯说:“我找他要了几件衣服,你身上这件脏、破不说,还没有换洗的,总不是个事。”
班大人说话的时候,沙王也转回头,冲着‘里间地窖’喊了几声,估计是让王妃帮忙找几件衣服,王妃倒是听话,抱着几件袍子出来,但是在弄清楚这衣服是给汉人女娃穿的后,立刻就翻了脸,对沙王狠巴巴地大喊了几句。
喊完,她又怕瓷娃娃会误会似的,转回头对她露出个笑容,缓慢费力地说了一串犬戎话。班大人给谢孜濯翻译道:“她让你莫误会,不是不舍得衣服给你穿,而是她的衣服你实在穿不了。”
瓷娃娃笑,以王妃的身材,她的袍子足够装下六个自己,这衣服的确没法穿。
沙王被爱妃吼了一顿也不生气,站起身冲两个汉人比划了个手势,带着他们走上地面,来到金帐之外。他才一露面,立刻引来一片欢呼,所过之处人人以沙民之礼相拜。家里只能用寒碜来形容的王,在子民中却拥有极高威望。
沙王仍是那么随和,笑呵呵地拍拍这个的肩膀,打一打那个的胸口,带着班大人和瓷娃娃,来到不远处另一间帐篷,这里住着个老太婆,她的态度与普通沙民截然不同,倒是和王妃有几分相似,对王驾爱理不理的。沙王对她说了几句什么,她上下打量了瓷娃娃几眼,跟着挥挥手,把他们三个全都轰走了。
……
当天晚上,仍是和以前一样,一老一小坐在牢房中,喝着这世上最最呛喉的劣酒,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但刚喝道一半,外面铁门声响起,有人走了进来,就是回来前见到的那个老太婆。
老太婆手里捧着一叠衣服,放到谢孜濯身前,没说话,和所有沙民一样,笑了笑就走了。
衣料是旧的,但针脚很新,显然是用旧衣服改成的,瓷娃娃拿起几件一比,居然和自己的身材完全贴合……瓷娃娃这才明白过来,沙王带着他们去见老太婆,是请她帮忙做衣服。
这倒难怪,找遍沙民营地,怕是也找不出一件谢孜濯合适的衣服,人家以胖为美,虽然没能见到沙民女娃,但不难想象,那些躲在家中的女娃肯定也没有瘦弱的,瓷娃娃想要衣服非得现做不可。
回想刚才,老太婆只瞄了几眼,又用了这么短的功夫就改出合适的衣衫,也能算是一门手艺了。
转过天,仿佛前一天又重新来过一遍,去一样的地方,做一样的事情,吃一样的东西,甚至晚上在牢里喝酒时,那个老太婆也再来了一趟,手里仍是捧了一叠衣服,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就袍子改制,而是全新的衣袍……昨晚来不及做新的,今天时间充裕了,给你做了几件新衣服。老太婆用磕磕绊绊的犬戎话交代了一句,随后转身离开。
等她走后,班大人开口:“今天我问过沙王,这个老太婆是他王妃的母亲,族中出名的巧手女人。”
沙民是一夫一妻之族,沙王唯一的丈母娘,族中地位身份何其尊崇?却亲手给一个被俘的异族女娃做衣衫,昨晚改过旧衫不算、今天还要再做新衣,这是放在中土各国都不可想象的事情。
班大人慢悠悠的开口:“其实,你我落在沙民手中,也算是运气了。”
“沙民人很好,”瓷娃娃先是点头同意,可跟着又话锋一转:“不过我倒宁愿他们凶恶些,狠毒些。”
说着,瓷娃娃喝了口酒,一阵咳嗽之后轻轻叹了口气:“若有机会,我会杀光这一族的。”
一句话之后,她的气息平稳下来,声音清淡且平静:“他们杀了宋阳。”
忽然之间瓷娃娃笑了。
想笑所以就笑了,原因很简单,刚刚才想到自己活下去的全部道理,似乎就剩下了两个字。
报仇。
第四卷 朔时月 第四十七章 翻车
班大人没什么表示,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看着瓷娃娃的笑容……从笑纹勾起到笑靥盛放再到在最后消散而去。
对谢孜濯要做的事情,班大人不会劝解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班大人自己还一团糟,又哪有心思去管旁人,不过当她的笑容落入眼中,又消融在夜色时,老头子的心沉了一沉。
铺天盖地的蝗虫过后,农民面无表情呆坐于田间;百年不遇的洪水袭来,方圆千里化为泽国,灾民失声痛哭;敌国军马打破雄关,所过之处尽化焦土,南理士兵愤恨成狂;可怕瘟疫爆发,繁华城池尸臭冲天,小娃娃抱住父母尸体不停摇晃……做了一辈子的大官,什么样的人间苦难右丞相都见过,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娃娃,她活得很好,却不存一丝快乐、一丝希望。
谢孜濯迎上了右丞相的目光,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瓷娃娃又笑了下:“其实,我本来有一个机会的。”
班大人不明白她口中的‘机会’指的是什么,皱了下眉头:“杀光沙民的机会?”
“高高兴兴过活的机会。”瓷娃娃蜷起双腿、双臂环膝,她最喜欢的坐姿,团成一团让她感觉到很安全:“两双父母死后,我总会做一个梦:杀了皇帝为他们报仇。我能明白,想要报这个仇只是做梦吧,可我没办法甘心的,学不了武功我就学别的,只要和造反、打仗有关的东西我都会看,我都想学。我翻烂了父亲留下来的燕重吏资历,背熟了谢门走狗能查到的各个燕国大兵营的分布,拼命想要弄清睛城各卫的职责和部署……可学习这些东西对报仇全无丝毫帮助,唯一的一点用处仅在于:越学我就越明白,像我这个样子,想要杀景泰根本不可能。那时候我不知道,宋阳还活着。”
“宋阳的第一次出现,很……”瓷娃娃侧头想了片刻,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措辞:“很神奇。”
谢孜濯不知道,有关‘宋阳神奇’的形容,她不是第一个人。
“他居然能伪造燕国师谕令,本来我已身陷死局绝无幸免,结果就被他的几滴血轻轻松松给破掉了。还远不止如此……常春侯做过的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么?”谢孜濯问班大人。
后者摇了摇头:“所知甚少。”
老头子说谎了,在销金窝养伤的时候,宋阳这几年里做成的事情,顾昭君早都给他讲过了,不过班大人现在看得出,瓷娃娃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既然她想说,他再听一遍又何妨。
燕国师小镇遇伏、燕睛城万民暴乱、燕皇宫付之一炬、燕皇帝呕血重病;他还救下了谭归德成就了燕国最强大的一股反贼;与回鹘大可汗兄弟相称为南理拉来一座兄弟国邦;与山中蛮人交谊深厚、寻回前朝大洪藏于世外的奇兵蝉夜叉;重挫靖王得南理佛徒支持、封邑内建设佛家神圣地……真正的如数家珍,有关宋阳的事情,一桩又一桩娓娓道来,不知何时瓷娃娃变得神采奕奕,说到激动时甚至忘形的手舞足蹈。
一边说着,她一边笑着,所有这些事情,她都不曾参与,可她与有荣焉。
谢孜濯在为了这个叫‘宋阳’的家伙自豪。
“第一次见他,他又急又怒,跳脚喊着要杀和尚灭口;第二次见他,他穷得叮当乱响、为了钱愁眉苦脸。这样的人,真没法让人指望他能做什么。”瓷娃娃的笑容更盛:“可就是这样的人,居然做成了一件又一件大事,他一个人做的,比着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更多、更有成就。听说了他的故事,又和他共处过一段时间,忍不住、忍不住就信他了。”
“为两双爹娘仇,我一定一定要报的,但我又怎会不明白,只是一厢情愿痴人说梦罢了。不过认识他以后就不一样了,我信他,他和我做一样的事情,我做不来的但他会做得很好。”
心底深处的想法,第一次说出口,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瓷娃娃有些语无伦次了:“更关键的,景泰大仇我不能假手旁人,父母血仇岂容旁人代劳?唯独他是例外,我的父母也是他的爹娘,真要较真算起来,我们是一家人,他还是我的‘当家的’。本来我扛不住又放不下的担子,顺理成章地就被他担了过去。我不是想偷懒,只是、只是这件事他能做得比我好一万倍……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有了着落,有了个依靠,有了个我能够指望的人。”
说到这里她忽地闭上了嘴巴,沉默了好一阵,再开口时从表情到语气都恢复了平静:“这样一个人,以前没有他的时候,我无所谓的;可后来他来了、现在又走了,我很不开心。”
班大人点点头,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头子本就不会安慰人。瓷娃娃也不再说什么,横身躺卧在毯子上,双臂抱胸用力抱住了自己,睡觉。
她本来有一个机会的,一个卸下重担、试着去快乐过活的机会。可宋阳死了,这个机会也随之不存。
随后的日子过得毫无新意,每个今天都在重复着昨天,但每个今天都会比昨天过得更慢。
从狼卒身上搜罗来的军报中,暂时也没能找到对沙民有用的情报,不过班大人倒是找出了一条和自己有关的消息。是一封来自普通狼卒的家书,写好后还没来得及寄出,应该是写给心上人的信,或许是为了逗爱人开心,其间记述了一件趣闻:犬戎说把南理使团送过去了,回鹘却说没见到人,现在两国正在吵口水仗……
又是四天过去,这天晚上班大人刚刚完成了工作,抱着酒罐、和瓷娃娃告辞沙王,才刚一离开帐篷,忽然一阵响亮歌声传来,所有沙民都从家中走出来,唱起本族的民歌,调子低沉却雄壮,颇多苍凉。
一支沙民小队正从南方进入营地,三十余人,个个神色疲惫衣袍腌臜,身上还带了一股令人闻之欲呕的恶臭,但营地中沙民望向他们的目光充满崇敬,齐齐唱响的歌声显然也是为了欢迎这支小队。
瓷娃娃和班大人暂时驻足,不敢随意走动,站在‘金帐’外面无表情地看热闹。
那支沙民小队进入营地后并未停步,而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