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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的是穿着黑色大麾的溥仪,洪无常跟在身后。
溥仪走到汗血马身边,抬起戴白手套的手,抚了抚汗血马如缎的皮毛。“这匹白马,就是当年索望驿送给朕的汗血马?”溥仪问站在身后的洪无常。
洪无常道:“回皇上话,这马正是索大人八年前送给皇上的生日礼物!皇上不喜欢骑它,就一直把它养在凉州的军马场,一年前才由护军把它给送回宫来,所以这马还是这般精神。”
溥仪道:“这御马房,朕还是头一回进来。洪公公,说你,这白马真是匹宝马?”
“奴才不识马。”洪无常道。
溥仪望向赵万鞋,道:“赵万鞋,你说,这是一匹宝马么?”
赵万鞋忙道:“回皇上话,这是一匹宝马。”
溥仪道:“朕自从看过那出傀儡戏,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不寻常的马,心里就记掂上马了,找出马谱看了多日,便也明白了些马的学问。从这马的站姿、腰背、蹄子,还有这根尾巴上看得出,这匹马,是匹好马。”
洪无常道:“皇上圣明!”
溥仪道:“朕读过几本兵书,记得兵书上说,一个将军好不好,先观其貌,后观其心。也就是说,要看长相。头顶丰停,腹肚浓厚,鼻圆而直,口方而棱,肉多而有余,骨粗而不露,眉目明朗,手足鲜红,望下而就高,比大而独小,便是良将之才。朕用这个相将之法相这匹马,也是字字对得上的,所以朕敢说,这马,是好马。”
赵万鞋道:“皇上圣明!”暗暗推了推赵细烛。赵细烛垂着脸,没有开口。
溥仪又抚了抚马背,声音突然伤感起来:“朕这会儿才明白,索望驿给朕送马,用心良苦。他是想告诉朕,大清的江山,都是靠皇帝骑在马背上打下来的。他是想让朕也骑在马背上,重振江山哪!可是,朕怎么就没想到这层意思,一直冷落了这匹好马呢?说心里话,朕真想骑骑这匹宝马。”
赵细烛突然大着胆道:“皇上,奴才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溥仪道:“说。”
赵细烛道:“皇上不能骑这匹马!”
赵万鞋和洪无常俱一惊。
溥仪道:“为什么?”
赵细烛跪下道:“这匹马的眼睛伤着了,还在淌血!”
溥仪似乎这才注意到汗血马受伤的眼睛,看了一下,道:“好好给它治伤吧。”说罢,走出了御马房。
洪无常和赵万鞋跟了出去。赵细烛从地上爬起,对着汗血公马笑了笑,低声道:“其实,不用皇上开口,我赵细烛也会好好治你的伤!”汗血马喷了下鼻息,抬眼看着赵细烛。赵细烛用刷子刷着马毛,道:“刚才皇上也说了,他冷落了你。其实呀,皇上哪里知道,你本不该是皇上的马。你的名,我琢磨过好多天了,你既然是天马,那意思就是天下人的马。既然是天下人的马,你就不该是供一个人骑着的马。我说汗血马,赵细烛说这话,说得对么?这话,可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被别人听去了,我就得掉脑袋!”
汗血马泪眼看着赵细烛。
赵细烛看着马眼睛:“你怎么又要落泪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是在想,要是哪一天你不再是皇上的马了,你该上哪去,对么?”
汗血马点了下头。“真听懂了?”赵细烛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听不懂呢!你听着,我教你一句古话:天无绝人之路。我再改个字,叫‘天无绝马之路’!记着,宫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我不会再让人用囚禁死犯的枷板锁住你,也不会给你戴上铁罩子,更不会让人用鞭子打你的脸!……”
两行长长的泪水从马脸上滚了下来。
赵细烛惊声道:“你真的……哭了?”他想起了什么,找来了一把斧头,对枷汗血马的大木枷重重地劈下,木枷劈成了两半。
斧子又一下一下地劈落,枷板粉碎。
厩里的马都在偏着脸听着外头劈碎木枷的声音。马儿一齐望向汗血马,发出了它们的欢笑声。
汗血马也欢笑起来,它的笑声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布无缝之死
天桥木偶戏棚里,跳跳爷在整理着戏具,突然感觉到鬼手不在身边,便回脸喊:“鬼手?鬼手?你又去哪了?”
棚里没有鬼手的身影。跳跳爷站了起来,走出棚门边,对着外头的戏场喊:“鬼手!你在哪?你在哪?”
鬼手在紫禁城宫殿的瓦面上。
她是用影子马的身形出现在宫瓦上的,此时,她透过马脸面具的两个小洞默默地看着奔行的布无缝。
布无缝在无人的宫道上闪行着,向上驷院闪去。
影子马渐渐变了形,变成了一个人形后,鬼手从瓦面飞身落下。
布无缝似乎什么也没发现,往上驷院外的高墙飞身而上,轻轻地落脚在围墙的墙脊,回脸看看动静,跳进了院门。
御马房外挂着一盏风灯,赵细烛坐在干草堆前用力铡着草,刀下断草纷纷。他突然听到什么动静,回过脸去。墙上,落着一匹马影子。
他揉揉眼再看,马影依然。
“马怎么跑出来了?”他道,从铡刀凳上站起,拍着满身的草屑,朝墙边走去。墙上的马影倏然消失。赵细烛一怔,四下找着:“马呢?刚才还在,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他学着马嘶,对着四周“咴咴咴”地叫起来。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目光停在木门上。御马房的木门关得好好的,门上还挂着铁插梢。显然,根本就没有马从马厩里出来过。
赵细烛脸上的肌肉绷紧了,脸色发白,一步步退到草垛边,操起了地上的一把草扒子。
他紧紧握着草扒子,向着院门外小心地摸去。
汗血马厩舍里,汗血马透过门栅,静静地看着外头两个被栅影切割过的人。
两个沉默着的人站在一扇开着的窗口下对峙着。一个是穿黑色披风的布无缝,一个是戴着白色马脸面具、穿着一身白袍的鬼手。
布无缝的疤脸棱角分明,沉声道:“你是谁?”
鬼手没有回答。
布无缝道:“我知道你会来见我!”
鬼手仍然没有开口。
布无缝道:“你可以不说话,可你必须告诉我,你来这儿杀了人,到底想干什么?”
鬼手缓缓抬起了只手,对着布无缝身后的墙面一指。布无缝朝身后看去。墙上,画着一匹驾御着祥云奔行的马!布无缝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回过脸来,对白袍人道:“你让我看墙上的这幅画,意思就是,要我带着汗血马离开这儿?”
鬼手的袍袖又一响,一包用布裹着的东西落在布无缝脚下。布无缝拾起布包,打开,是满满一包银元!
等布无缝再抬起脸来时,鬼手已经不见了。
赵细烛举着草扒子,一步步地沿墙边走着,随时准备一扒打下,突然,他听到了一阵衣风响,猛地回身。鬼手的影子在他面前掠过。赵细烛大喝一声:“你是谁?”鬼手倏然不见。
赵细烛一脸困惑。
像每天晚上一样,溥仪照例坐在养心殿的一张屏风后头,坐在他已经习惯的黑暗中。殿里只有赵万鞋恭立着,他回过身,把殿门关上后,又回到御案前。
溥仪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万鞋,你在宫里呆了几年了?”
赵万鞋道:“回皇上话,有六十年了。”
“是啊,你是伺候过同治帝和光绪帝的,如今在伺候着我这个退了位的宣统帝,算起来也该是三朝元老了。朕该对你说一声谢谢才好。”
“奴才伺候皇上,是奴才的本份。”
“万鞋,你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学会什么手艺了么?”
“奴才只会伺候皇上,别的手艺,没学会。”
溥仪叹了一声:“这就难了。你要是有一天出了宫,怎么活下去啊?朕知道,如今在这宫里,那些个太监、宫女,还有朕的禁卫军,十有八九都在瞒着朕,偷盗着宫里的东西。朕知道,他们都在想着为自己留条后路,都想着在朕被撵出宫或是被砍掉脑袋的时候,不至于落个一无所有。这,朕不怪他们,朕能眼开眼闭。可朕也知道,这宫里有一个人,不曾对朕起过半点私心,这个人就是你赵万鞋。朕把心里话告诉了你,意思就是,朕不能对不起你。”
赵万鞋已是泪流满脸,对着溥仪的背影跪了下去:“有皇上这番话,奴才……奴才什么都有了!”
溥仪的影子在说:“如今已是兵临皇城,朕是死是活,现在还难预料。朕已为你备下了一份财物,万一朕走了,你也好靠它活命。”
一个小太监从屏后走了出来,把一个黄绸包裹放在赵万鞋面前,又退回屏后。
“万鞋,”溥仪道,“解开看看。”
赵万鞋抬起泪脸,摆着手:“不不!皇上创下的家业,有多难,奴才知道哇!奴才不能要皇上的一丁点儿东西!”
溥仪道:“万鞋,朕让你解开,你不从么?”
赵万鞋抹了泪,伸出手解开了包裹。包裹里只有一叠纸、一锭墨、一方砚、一支笔!赵万鞋看着这“文房四宝”,抬起脸:“皇上的意思是……让奴才写字……为生?”
溥仪摇摇头:“不是写字为生,是画画为生。”
“奴才这么大年纪了,哪还能画画呢?”
“朕问你,朕坐在这儿的时候,你看得见朕的脸么?”
“看不见。”
“一个看不见脸的人,是什么人?”
“奴才说不上来。”
“是死人。”
赵万鞋深深俯下身,颤了起来。
“你听着,”溥仪坐在黑暗里道,“往后出了宫,你就给死去的人造像。给死人造像,就是给活人造福。活着的人看着死人的画像,就会明白了许多做人处世的道理,就会知道怎么活着了。”
赵万鞋颤声:“奴才记住了皇上的话!”
溥仪吹灭了面前的纱灯,他的身影在屏风里消失了。赵万鞋双手捧起“文房四宝”,老泪涌出,无声地退了出去。
宫殿廊下,一只金属手抓住殿柱滑了下来,柱子上留下五道深深的划痕。落地的是布无缝。黑色披风将他的脸深埋着,只露出一双鹰一般犀利的眼睛。
布无缝朝曾经与洪无常见过面的空殿闪了进去。“啪”地一声,打火机打着,一朵绿火闪了闪,随即便熄灭了。借着这短暂的火光,布无缝看见了站在黑暗中的洪无常。
洪无常道:“布无缝,你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
布无缝道:“什么意思?”
“军队很快就会占领紫禁城,到那时,别说带走汗血马,就是想让一个活人走出宫去也难了!”
“我当然知道。”
“见到影子马了?”
“见到了。”
“你已经杀了他?”
“不,我不会杀他。”
“对一个也想夺走汗血马的人,你的铁手也会留情?”
“不是留情,是留命。”
“你留下他的命,他可不会留下你的命!别忘了,他已经在宫里杀了三个公公!”
“如果还有第四个的话,这个人你一定会想得到。”
“谁?”
“你。”
洪无常笑了:“未必!不必多说了,跟我走吧!”
洪无常将布无缝领到了后宫的一处暗角。夜色正浓,除了高大的墙影,什么都看不分明。洪无常的半张脸露在月光下,道:“这里就是你出宫的地方!”
布无缝道:“我已看过,此处没有通往宫外的门。”
洪无常冷声一笑:“凡人之眼,只能看见过身之门,可还有一道门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的门,只有地狱之门。”
“对,地狱之门!要过此门,万难活命!”
“你是说,你要让我过的,是一道地狱之门?”
“身边带着汗血宝马的人,无人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