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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宝马-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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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无缝的脸上露出一丝谁也察觉不出的冷笑,牵上马,往前走去。

这一天也是赵细烛“赶集”的日子。说是“赶集”,其实就是将宫里那些“用不着的东西”担到天桥来卖。此时,穿着一身皱巴巴宫服的赵细烛肩上挑着副挑子,在人堆里摇摇晃晃地走着,那挑子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西洋乐器。他一边走一边向路人大声喊:“谁要西洋乐器嗳?来买嗳!便宜的西洋乐器嗳!有洋鼓洋号,有大琴小琴,有铜管长笛,有萨克斯有黑小三,一支洋乐队全在挑子上嗳!谁要看中了,半价再打个对折白送给你了嗳!”

乐器在挑子上哐当哐当响着,行人纷纷让路。

路边的一长排地摊上,在卖着各种新奇的显然是从宫里弄出来的东西,有垫着黄缎子的西洋摆钟、有绘着五爪龙的官窑碗盆、有上等的玉如意、有盖着黄缎的斗彩瓷鼓凳,甚至还有二品大臣的袍子和一支支翡翠帽管、水晶朝珠和各种古玩,最扎眼的是一件御制的黄马褂。

赵细烛在这些地摊上看得呆了。一位胖胖的摊主打量着赵细烛担子上的乐器,低声道:“您这些家什,也是从宫里偷出来的?”

赵细烛道:“这可是内务府签了放单的。我看得出,这一溜儿地摊上的货,都是宫里的东西。莫非是有人偷了出来,搁这儿卖的?”

那摊主笑了:“你是装糊涂吧?如今宫里的太监,那话儿没再长出来,三只手倒是长上了。您瞧,这件黄马褂,还盖着乾隆爷的御印哩,是昨天两个小太监从宫里的库房偷出来搁这儿代卖的!您说句实话,您这担洋乐器,来路也是……”

“您看错人了。”赵细烛感到了羞辱,挑着担匆匆走开。

可他似乎感觉到什么,又踅了回来,放下担子,从摊上的一堆杂件中搬出一架笨重的洋照相机,抹去积灰,认出了写在照相机的一个红漆“甲”字,惋惜地摇了摇头,对摊主道:“这种洋人照相机,宫里有三架,各写着甲乙丙三字。这架甲字号的,我还使过哩!洋人教了我三天,拍的是……对了,拍的是马!”

摊主打量着赵细烛:“凭您这副嘴脸,还使唤过洋机器?”

赵细烛拨弄了一下,从相机里抽出一块残留着的玻璃底片,对着阳光照了起来。布满霉点的底片上,是一匹站立在御马房大门前的高大骏马!

赵细对着底片上的骏马久久地看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的肩头被人打了一下,回过脸去。站在他面前的是曲宝蟠。

曲宝蟠问:“你是宫里来的?”

赵细烛点头。

曲宝蟠又问:“去过御马房么?”

“去过,那是给皇上养马的地方。”

“那院里,如今还有多少匹马?”

赵细烛警觉起来,又摇摇头:“不知道。”

“你不是去过那院子?”

“那是刚进宫的时候,估摸有几年没上哪院了。对了,您打听这事干什么?”

曲宝蟠笑笑:“好奇呗!”说罢,快步离去了。赵细烛看着曲宝蟠的背影,脸上布满了疑云。

一旁,牵着马的布无缝从篾面宽沿帽下抬起眼睛,注视着在打听御马房的曲宝蟠。

赵细烛来到一个卖玩具的货摊前站停,好奇地看了起来。摊架上挂着漆成九彩的各式木马、木鸡、木狗和木猫。赵细烛拨了下九彩木马,木马晃动起来。

“这木头马,卖多少钱?”他笑着,问卖玩具的摊主。摊主打量着赵细烛的挑子,道:“您是卖洋破烂的?”赵细烛道:“破烂?这可都是宫里的东西!您没听说,皇上在宫里过的也是苦日子么?这些天,皇上让咱们做太监的,把宫里用不上的旧东西,都拿到天桥来卖了,也好在咱们万一散伙的时候,发些回家的盘缠。”摊主道:“宫里的这一大家子,真的要散伙了?”赵细烛道:“听天由命吧。您这木头马,卖不卖?”

摊主笑道:“天桥的玩艺,哪有不卖的?”

买下的九彩木马玩具挂在了赵细烛的空挑子上,晃荡着。卖掉了洋乐器的赵细烛吃着冰糖葫芦,东张西望地看着街景,往街口走去。突然,他身后的人群乱了起来,几个穿着黑制服的警察提着长枪,喝喊着什么奔了过来。

行人四躲。赵细烛被人差点推倒在地,一头撞在墙上,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靠着墙问左右行人:“出什么事了?”没人回他的话。他抓住一个行人,问:“刚才还太平着,这会出什么事了?”那行人打量着赵细烛:“您就是那个卖洋乐器的太监?”赵细烛点头:“是我!”

那行人急声:“您这爷,惹下祸了!”

赵细烛一怔:“惹下祸了?我卖我的洋乐器,惹的是哪门子的祸?”

“跟您说不清,想活命,快逃吧!”

没等赵细烛回过神来,那几个警察一眼就看见了他,大喊:“在这儿!盗卖宫里宝物的太监,在这儿!”警察一拥而上,一把就摁翻了赵细烛。

赵细烛的半个脸贴在了地皮上,歪着嘴,想喊什么,却是怎么也喊不出声来。他看见,那只九彩木马就躺在自己的鼻子跟前,被一只只大皮靴踩着。“马……马!别踩坏了我的马!”他喊出了声,脸面憋得发紫。

夜里,警察局的大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一脸倒霉的赵细烛被两个挎长枪的警察推了出来,趔趄着从台阶下跌了下去。他爬了起来,抹着牙血,大声道:“警爷,您听我把话说完,我卖的洋乐器,可真的是内务府遵了皇上的旨,让我挑到天桥来卖的!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警察道:“你是阉人?”赵细烛点头。

“阉人,给爷听好了!国民政府有告示,凡宫里卖出的东西,一律没收充公!听明白了么?”

“可皇上没贴这样的告示呀!”

“皇上?”警察笑了,“你他妈还皇上皇上的!不看看是什么年头了,如今已是民国十三年,你还以为是宣统年哪?滚!”

赵细烛道:“我不能滚,我得把卖洋乐器的钱要回来!”警察厉声道:“你这阉人真背,是宫里呆傻了还是怎么的?让你滚你就滚,再不滚,回笼子去!”赵细烛一脸认真:“警爷,您不能让我就这么滚回去,我得取回钱,要不,皇上知道了,饶不了我。”

“啪!”赵细烛的脸上重重挨了一个耳括子,一股鼻血淌了出来。

深夜,北京琉璃厂清冷无人的街面上,布无缝牵着马走着。他在一家挂着“恒同玉器铺”匾牌的店门前停住了。他抓起铜环门拍,轻轻叩打起来。

玉器铺门打开了,伙计打量了下一会,示意他进来。

店堂里的油灯点得很亮,照出一张肥胖的睡意惺忪的男人脸。他是店老板。“您要开一块玉?”店老板打了个哈欠,问着笔挺地坐在椅上的布无缝。

布无缝道:“是的,开一块玉。”

店老板道:“可从来没人在这深更半夜敲开过恒同玉铺的大门。”

布无缝道:“你既然敢在深更半夜打开贵铺的大门,那你就一定知道这个敢来敲你门的人,有大买卖要和你做。”

“不就开一块玉石么?”

“你是用哪只眼睛识玉的?”

“哪只眼?”店老板一愣,“识玉当然用的是两只眼。”

布无缝道:“如果我告诉你,你不用眼睛也能识得好玉,信么?”

“不信,”店老板摇头,“行里自古有话,牙识金,舌识银,可还没听说闭着眼睛能识玉的!”布无缝道:“玩玉行家,长着十个手指头,还不够么?”店老板终于笑了起来,一拍桌面笑道:“大行家!您是大行家!我在庙里抽到过吉签,说是遇上个满脸大疤的人,这人就是行家!——玉坯带来了么?”

布无缝拎起放在椅边的一个布包,放到桌面上打开,捧出一个大木盒子。木盒上套着把马蹄锁,布无缝取出钥匙,将锁打开,抱出了一块也用布包着的石头,轻轻放到店老板面前,解开了布,取出一块雪白如脂的大玉石。

店老板的眼里放起光来,举起双手将袖子一抻,像抓鸡似的往玉石上按了上去。一股沁入肺腑的凉意尖利地钻入了他的指尖,店老板的手指在玉石上游动着,脸上的肌肉渐渐抽搐起来,好一会才抬脸道:“好玉!好块羊脂白玉!不知客官要给这块玉开成个什么玩件?”

“马。”布无缝淡淡地吐出一个。

“马?”店老板一怔,“您是说,要开一匹玉马?”布无缝不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锭,往桌上一放:“这是开玉的工钱。十天后,我要取货。”说罢,他站了起来,往屋外走去。

“等一等!”店老板喊,“龙有千形,马有百态,不知客官要开出匹什么模样的马来?”

“世上何马为贵?”

“天马。”店老板道。

“何谓天马?”

“天马就是汗血宝马!”

“此马贵在何处?”

“您是考我学问吧?这么跟您说吧,当年,武汉帝为了得一匹大宛国的汗血宝马,让人打了一匹跟真马一般大的金马,派兵抬着,行了万里路程,一口气抬到了大宛国,可没曾想到,那大宛国王还不肯换!汉武帝一怒之下,发兵十万,打了一场汗血马之战!戏文上说,那场仗打得呀……”

布无缝已经走了。

天桥戏场上一片锣鼓钗钹的响声,木偶戏开打得热闹。一旁的戏牌子上写着两行大字:

今晚上演木偶大戏《汗血宝马》

乐师:跳跳爷〓提线:鬼手

看场上,只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他是赵细烛。丢了卖洋乐器的钱,他不敢回宫。他的鼻孔里塞着纸团,托着腮,弓着腰坐在一条长凳上,目光散乱地看着戏台上乱晃着的木偶影子。

小小的戏台上,骑着马的木偶将军领着一群兵勇冲锋陷阵。

从戏台幕布后传出女人的唱声:

……你耍的是双蛇枪,俺盘的是凤凰弓,你射的是凿子箭,俺披的是锁子甲!你敲的是狼牙棒,俺顶的是天灵盖!你骑的是乌龙驹,俺夺的是汗血马!……

锣鼓声越来越响,木偶打成了一团,刀起刀落,血花四喷。“好!”赵细烛嗓子干干地喊了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自语,“这戏,怎么这么耳熟呢?像是哪儿听见过……”他瞅瞅四周无人,又阴沉了脸,托着腮想起了自己的心思。

显然,他的心不在戏上,他只是在找个地方坐着。

木偶戏棚后,一双极其细长白皙的女人手缠绕着密密麻麻的丝线,神出鬼没地牵动着木偶。

她是戏班的提线鬼手。

鬼手在边演边唱着:“……莫看你大宛国王眉如山川,牙有机关,掌上摊着兵书三卷,哪敌得,俺武帝,兵马十万……”

坐在鬼手身边的是乐师跳跳爷,在他的身上,挂满了各种乐器,浑身都在动着,那乐器便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地响成了一片。

鬼手低声道:“今晚看戏的,只有一个人。”

跳跳爷道:“一个人也是人!”

锣鼓声急响起来,鬼手继续唱着,手指上丝线盘绕,那幕布前的木偶大宛国王和木偶汉武帝各骑着高头大马,长枪来去,你挺我夺,打得不可开交。

戏场的长凳上,赵细烛在一片锣鼓声里睡着了。

紫禁城的上空一片黑暗。这是一个无月之夜。

“咴咴咴咴……”突然,一声极其痛楚的马嘶声从深宫的御厩里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只有受虐的马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许久,马嘶声才渐渐停下了。

显然,马嘶声并没有打破养心殿的寂静,此时的暗殿一片死寂,隔着一架龙屏看去,烛光里溥仪的身影像剪纸似的一动不动。“剪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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