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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关上,马车继续往镇里驶去。豆壳儿匆匆朝一条小路走去。
马车驶过的路面上,淋下了一溜紫血。猛地有路人喊起来:“血!血!马车淌血了!”马车停了下来,路人围上。
豆壳儿快步奔进一条胡同。只一会儿,他听见身后响起了警察的吹哨声,赶车的车夫大声喊:“往胡同里跑去了!快追哪!”
胡同里,豆壳儿奔跑着。身后,几个端长枪的警察边追边喊:“停下!停下!不停就开枪了!”豆壳儿快步往前奔跑。“叭!叭叭!”枪声在胡同里响起。
豆壳儿看见前面胡同口也奔出了警察,急忙向另一条小胡同拐去。警察穷追不舍。胡同细长如肠,豆壳儿奔跑得气喘咻咻。他突然停住了步,面前是条死胡同!警察的喊声越来越近。豆壳儿一脸绝望,缓缓回过了身,把背靠在了墙上,闭上了眼睛。
一阵马蹄声骤然响起,从一条交叉着的胡同里,驰着了一个身穿束腰紧身戏服的女子,对着豆壳儿大声喊:“快过来!”
来人是鬼手。
豆壳儿睁开了眼,见骑马的人在喊他,愣了一下,向马奔去,利索地跨上了马背。鬼手掉过马首,朝着来路驰去。
身后,追赶上来的警察开起了枪,子弹在石板路上、石墙上呼啸。
镇外乡路上,鬼手策着马驰来,身后坐着豆壳儿。“你是谁?”豆壳儿大声问。鬼手道:“你看我像谁?”
“看你打扮,像个戏子。”
“你说对了,我是演傀儡戏的。”
“为什么救我?”
“问你自己。”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问你的脸。”
豆壳儿笑了:“因为我长得漂亮,所以你就救我了?”
鬼手道:“一朵花儿,不该在刚开瓣的时候就死了。”
“你是怜香惜玉才救我的?”
鬼手停住了马,道:“下马。”豆壳儿下了马,用水汪汪的夺人心魄的目光看着鬼手。鬼手看着豆壳儿的脸:“来自风尘之地?”豆壳儿没回答。鬼手一笑:“其实,乱世之中,只有风尘之地才不是血腥之地。走吧,过了前面这个村,就是大路了。”
豆壳儿道:“不想知道我的来历么?”
鬼手一笑:“不想。”
“为什么?”
“因为你未必会告诉我。”
豆壳儿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谢你救我一命!”朝鬼手盯视了一会,转身向村子走去。“等等!”鬼手喊道,“带着车马钱么?”豆壳回过身来,摇了摇头。
鬼手从袋里取出两个银元,扔在了豆壳儿面前。
豆壳儿拾起银元,又盯视了鬼手一眼,回身走向村子。鬼手默默地目送着,在心里暗自道:“这个心狠手辣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下不了杀他的决心……”
鬼手的眼睛痛苦地眯了起来。
早晨,赵细烛牵着宝儿在溪河边饮水,风车牵着魏老板过来,往水囊里灌水。赵细烛道:“白袍人也真奇怪,想着他来的时候他不来了,不想着他来的时候他就会来。”
风车道:“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是谁?”
“没有。”
“他也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要救汗血马?”
“没有。”
“他到底是谁呢?”
“我有一种感觉,这个人可能就是鬼手。”
“鬼手?”风车笑了:“你是说,那个演傀儡戏的女人就是救汗血马的白袍人?”赵细烛道:“自从我和鬼手在一起后,她每次不见人影了,那白袍人就出现了。我想,白袍人可能就是她,她可能就是白袍人。”
风车道:“鬼手是女人,可那个白袍人却是个男人。”
“你怎么知道这人是个男人?”
“他说话的声音是男人。”
“我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母鸡,有一天这只母鸡竟然像公鸡一样打鸣了。既然母鸡会学公鸡打鸣,为什么女人就不会学男人说话呢?”
“你真会比喻!”风车嘲笑道,“你怎么不说你这个太监也会变回去,变成个男人了呢?”“你!”赵细烛的脸苍白了,看着风车。风车笑起来,在赵细烛的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你要是变回了男人,我就嫁给你做老婆!”说罢,对着宝儿道,“宝儿,你说是么?”
宝儿在水里抬起了脸。
风车笑着,拎着水囊、牵着魏老板走了。赵细烛垂着脸,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满脸痛苦。宝儿的影子也在水里。渐渐的,赵细烛仿佛觉得宝儿和他在说着话。
宝儿对着水里赵细烛的影子道:“我看得出,你不是太监。”
赵细烛道:“你怎么知道?”
宝儿道:“如果你是太监,你就不会难过了。我早就发现了,每回有人说你是太监,你心里就像有刀刺着似的。”
赵细烛打了个寒噤,猛地抬起脸,问着宝儿:“你又和我说话了,是么?”
宝儿默默地看着他。
赵细烛一笑:“宝儿,说真的,和你在一起,我老觉得在和你说着话。你说,我是怎么了?”
宝儿把脸蹭了蹭赵细烛的脸。赵细烛拍拍汗血马的颈,道:“这多年,我当着的,就是太监。这名份,谁能替我改了呢?”他从腰间取出那截“尿筒子”,在宝儿面前摆了摆,“这就是我用来解小手的家什,这就是太监的命根子。”
宝儿合上了眼帘。
“可我恨它!”赵细烛说着,看了看“尿筒子”,抬手要摔。他的手举着,迟疑不定。好一会,他气馁了,垂下了手臂,把“尿筒子”挂回腰间,让自己镇静下来,牵上宝儿往石滩上走去。
风车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托着腮,好奇地看着赵细烛刚才的举动,禁不住掩嘴笑了。
牛车的木轮子又在乱石上隆隆前行。
风车骑着魏老板,赶着牛车往前走着,赵细烛牵着宝儿跟在一旁。不远处,是无灯谷的谷口。“快到无灯谷了,”风车道,“咱们不能再把曲宝蟠带着走了。”
赵细烛道:“你杀过鸡么?”
风车道:“杀人可比杀鸡容易。”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
“我下不了手?不就拿刀这么一割么?”风车拔出刀,探过身,在曲宝蟠的后脖子上做了个割刀的手势,“一刀下去,他的脑袋还会长在脖子上么?”
赵细烛看了看刀,不作声。风车收回刀:“我在问你!”
赵细烛道:“我想,还是放了他好。”
“为什么?”
“世上的马这么多,会生病的马也不会少,对么?”
“对。”
“马病了,该找马郎中治病,对么?”
“对。”
“马治不了病,就会死,对么?”
“对。”
“世上多一个马郎中,马就会多活一大群,对么?”
“对。”
“曲王爷是个马郎中,留着他一条命,还能给马治病,对么?”
“你是说,放了他?”
“是的,放了他。”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我可不想因为他是马郎中就放他一条生路!……这么着吧,咱们把他给放到溪河里,让他自己漂走,要是老天爷留他,他就死不了,要是老天爷不留他,他就死定了。怎么样,这个办法好不好?”
两人抬着大木板放到溪里,用力一推,木板便顺着湍急的溪水漂流而去。曲宝蟠趴在木板上,大声骂道:“你们记着!曲爷要是不死,会找到你们的!好生替曲爷喂着汗血马!不能让它掉膘了!一日三斤黄酒,三月之内长膘三寸!……哈哈哈哈!”
曲宝蟠的声音越来越远。
两人目送着木板远去。“他会死么?”赵细烛道。
风车道:“你在问谁?”
“问你。”
“那我问谁?”
“风车,说心里话,我不想让曲宝蟠死,可又怕曲宝蟠不死……风车,你说,我、我这人到底是怎么了?”
“相信来世么?”
“相信。”
风车一笑:“那你来世准会投胎做一条狗!”
赵细烛一怔:“做一条狗?”
风车狠声:“做一条又想咬人又怕咬人的狗!”
无灯谷外的溪河上横着的木桥,铺板已是朽烂,人和马走在上面,像是随时会掉下去。阳光的碎片在溪水上闪烁,像金子似的流淌着。溪面上倒映着两匹奔行着的马影。赵细烛骑着宝儿、风车骑着魏老板、向着无灯谷的方向驰去。
风车大声问道:“赵细烛,还记得那个白袍人留下的话是怎么说的?”
赵细烛道:“他说,沿着无灯谷一直往前走,翻过骆驼岭,就是武马镇,过了武马镇,再走二百里,就能见到黄河了!”
“他让咱们怎样才能走过无灯谷?”
“他说,只要心里有马,就能过得了无灯谷。”
“为什么?”
“他没说为什么。”
“叭!叭!”鞭花在荒道上一声声炸响着。跳跳爷赶着装戏箱的马车,一路颠簸着行驶。
离马车不远的地方,默默地跟行着五匹马。这五匹脸上戴着黑眼罩的马,这几天一直跟着跳跳爷的马车,马上骑着五个精悍的黑衣人。不用说,这是麻大帅派出跟随跳跳爷的那五匹坐骑!
跳跳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现,唱着听不懂的歌子,打着响鞭,自顾走他的路。鬼手不在身边,他反而自由了许多。他知道,鬼手既然姓“鬼”,她没谁就会像鬼一样突然出现在马车边上,他完全不必替“鬼”担心的。
他担心的倒是拉车的马。按着鬼手的吩咐,马车一直向西而行,可是,越往西走,马越是慌张,蹄子老打拐,仿佛连它也知道这西行之路决不是一条平安之路,而是一条九死一生之路。
可不管怎么说,套爷已是不能半途而废了。他知道,自己只要稍有犹豫,麻大帅派出的五个黑衣人,准会用钢子儿在他的身上打出五个血窟窿来。
“以心为灯”四个字高刻在绝壁上。从山谷里流来的流雾,在绝壁前弥升着。赵细烛和风车骑在马上,仰脸看着这四个字。“我明白了!”赵细烛道,“白袍人说,心里有了马,就能过得了无灯谷,这意思就是说,马就是引路的灯!”
风车笑了:“我也想到了!”两人一起下了马,放开了缰绳。宝儿和魏老板仿佛通了灵性似的,一前一后地向着无灯谷的深处走去。
赵细烛和风车对视一眼,笑了,赶紧跟上马。他们突然惊奇地发现,山谷里的石头旁,插着一根根木棒,木棒在变化无常的山道上一直无止境地往前延绵着,马正是认着木棒行走的!
“是引马棒!”风车叫了起来,“我记起来了,爷爷说过,走不通的路,只要有引马棒,马就能走通。”
赵细烛拔出一根木棒看着:“这木棒,都已经发黑了,一定有很多很多年头了。”他把木棒插回原处。
“细烛,你知道这引马棒是谁插的?”
“可能是第一个走过无灯谷的人插的!”
突然,风车脚下一滑,身子顿时挂在了悬崖下,大大小小的碎石在她身边掉入深渊。“黑小三!”风车大喊一声,抓住了一棵小树枝。
“别动!”赵细烛喊道,急忙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风车的一条手臂,往上拖着。他死命地用着力,脚下却是一滑,也一屁股坐倒了,连人带碎石一同滑下,身子挂在了悬崖上,宝儿和魏老板发出一声嘶叫!
两人悬空挂着,两只手只抓着一株小树。风车蹬动着腿,那小树的根在松动。“风车,别动!”赵细烛喊。风车道:“我不爬上去,你想让我摔死啊!”
赵细烛往身下一看,吓了一大跳。深渊下是一条细细的河流。他急忙抬起脸,用脚尖勾住一条岩缝,腾出一只手来,托住了风车的腰,大声道:“风车!快用力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