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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云的那个文弱的父亲教给她的。“民醒小学”门外有个画报栏,美术老师画了招贴画贴在那里,画的是一群弯腰提刺刀的日本鬼子,狗头缩颈地冲进已经被轰炸成废墟的城镇。可是,靖康耻,犹未雪,隆隆炮火继续轰进上海滩。这是小雁熟悉的硝烟味道,她甚至懂得拉着小云躲到屋檐转角处避这怕人的轰炸。
炮火渐歇的时候,她们回到闸北的滚地龙,那里只剩深深的坑,燃着白烟,没有人。
“爹——”小云得不到父亲的回应,含泪晕厥在小雁的怀里。第二次的流浪,是小雁背着小云,沿街乞讨,还要躲过那些狂轰滥炸。一片硝烟过后,上海仍然静静地伫立在黄浦江边上。小雁背着小云走到四马路的会乐里,撞上弄堂里头摇摇欲坠走出来的唐倌人。
唐倌人是浙江人,细挑的柳叶眉,懒洋洋的细长目,从脸面到脚踝都一色白岑岑的。所以她的大名唤作“唐白仙”,把名号做成圆牌子挂在会乐里的上空,很是生辉。唐倌人叉着水蛇腰,望住撞了她的小乞丐。小雁的小瓜子脸隐在蓬乱肮脏的发下,小眼珠子雾蒙蒙的,好像能把人的魂吸进去。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让这张小脸带上可怜兮兮的媚态。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哪里会有媚态?唐倌人以为自己是错觉。实则正巧,她缺一个小孩服侍,身边只有两个年纪老迈的仆媪,在身价气势上就比不上其他长三了。虽是战乱年代,但要买个资质好的小孩子花费可不会少,唐倌人为了自己的体面正做这个打算。
这下碰到小雁,她觉着眼前这个秀丽的女孩子很合适,且模样还不错,更重要的是这笔交易不要钱。但小雁拖着一个像要病入膏肓的小云。唐倌人不开慈善馆,她对小雁说:“我可以收留你,给你饭吃,也允许你留一口饭给你家小妹妹吃。但我这儿是尊贵地儿,沾不得病人气。”小雁记下来,也懂了。唐倌人石库门里的一位李阿婆指点小雁:“你找几根竹竿去,再问人要些旧的棉衣棉裤棉被,给你这小姐妹在后弄堂口那壁角里找个地儿吧!”小雁是个伶俐的孩子,在这战乱之中养成的挣扎着生存的伶俐。她从这弄堂里每个长三的石库门里收破旧的棉被棉衣棉裤,整了些许,给小云在弄堂口搭了这个小天地。小雁烧好了菜粥,由李阿婆拿去服侍唐倌人。趁着无人,偷偷用小搪瓷碗留下一小碗,匆忙跑去后弄堂口。小云半梦半醒,被小雁摇醒。迷迷糊糊地叫“爹”,醒了会,看清楚是小雁。
小雁用搪瓷小调羹舀起碗里的菜粥,仔细喂给小云。小云小心喝着,知道这是好东西,一口都不愿浪费,也不让嘴角剩下残渣。
吃完粥,小雁陪着小云。她知道唐倌人在睡房里伺候家里开米厂的周小开,伺候的方式她也知道。与绸布店里不堪的记忆重叠,一回想就阵阵恶心。但周小开出手很阔绰,昨天给送茶的小雁一块大洋打赏。小雁瞪着那饱满而灿烂的大洋怔了好一会儿。唐倌人笑她没见过世面:“快谢过周少爷去,乡下孩子没见过大洋?”小雁俯身谢过周小开,将银洋紧紧攥在手里,离去。远远听到周小开说:“你哪里得来了那么标致的一个小姑娘?长大可要抢你风头的。”唐倌人懒懒道:“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你都能看上?吓,你周小开的口味可真希奇啊!”
不由得毛骨悚然。小云把头歪在小雁肩膀上,瞪着屋檐上累积的陈年黑垢。“小雁,我们绍兴的屋檐子和上海的很像的。”小云和她爹从绍兴逃来上海,有着和上海相似的乡音乡语。小云一口软糯的南方口音尤其好听,不像她,还是板直的东北官话。最近唐倌人要李阿婆教她说上海话,她的舌头转不溜,总生硬着。“我们长春的屋子都是很高大很宽敞的,上海的屋子又小又挤,阴森森的,我怕鬼。”
小云噗哧一笑,她一直爱笑,也爱说笑:“我要是死了,也变成小鬼,跟在你身边,别人要欺负你,我就帮你吓唬他,于是在这个上海滩就再也不会有人会欺负我们小雁。”
笑话不好笑。小雁抱着这身子一日差似一日倒全不放在心上的小云,听她拣好笑的讲出来安慰她。小云的爹也是一样,虽是每天抗包抗得苦哈哈,回来以后一定笑眯眯对两个女孩说:“今天在南京路看到一个黑人,墨墨黑的,你们要是不乖啊,全都要被黑人抓过去。”两个小姑娘装作吓得哇哇乱叫。小云的爹才转入正题:“黑人还拿着一本书,人家也是爱学习的。你们啊,也要好好学习,学好文化啊!”一对乐观的父女。小雁眼圈红了,紧紧搂着小云。“你别说这些丧气话,你要好起来,还说要带我去逛上海呢!我都没有去过南京路呢!你都说南京路就在四马路旁边的。”小云靠着小雁。“上海啊,有那么大。”用手抱了一个圆,“我一个人带着你是逛不完的。”然后倾起头看小雁,“小雁,你还是想飞回家吧!”小雁点点头。小云忽然又唱起了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小雁说:“上海一点也不美丽!”小云哀伤:“爹说过,哪里的日子都不好过!”小雁却坚定:“小云,我要让你住好屋子,睡木板床,吃大米饭。”小云又想到自己失踪的父亲,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就掉下来:“我只想我爹回来,我什么都不要!”被小雁搂得更紧,两个孩子把泪留在一处。哭了一阵,小云咬着牙,说:“我好恨日本人!”“我也恨日本人!”小雁握着小云的手渐渐紧了,她问,“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是不是就是说我们要报仇雪恨?”小云停住抽泣,她的年纪太小,她的父亲也未教她这《满江红》中最杀戮血腥的句子,她只能呆呆看小雁,看她那雾蒙蒙的眼睛里透出的似懂非懂的仇恨之火,烧得无休无止。
两个孩子,互相依偎着。这一年,上海人都不知道过了今日,明朝又将如何。但人总是好奇的,有的带着不怀好意的又有些好意的好奇,琢磨着身边的人事。
李阿婆向小雁建议:“你这个小姐妹看来不能再拖下去。浙江那里新来的一个文戏班子,住在新闸路那里的,他们戏班子里有个台柱子新认的干娘是唐倌人的麻将搭子。有回说班主的独养儿子出水痘,请来的毛脚道士说要娶个童养媳去冲喜才能大好。不但得亲自去花钱买个生人儿,还得是原籍的。”小雁听得认认真真。李阿婆继续说:“那班主原籍是绍兴,我就插话了,真是巧啊,我们唐倌人新招的小丫头有个小姐妹就是绍兴来的,还是个没有爷娘的落单。”小雁懂了:“李阿婆,您是要我把小云给他们家做童养媳?”李阿婆一拍大腿:“对啊!你昨天不是得了周小开的一块大洋吗?明天我们把你的小姐妹送去仁济医馆打针,她病好了,正好给她找这个好归宿。”小雁想,这确实是对小云来说,最好的一个归宿。再追问:“他们家有大屋子,有木板床吗?”
李阿婆笑道:“这戏班子原在绍兴唱出名过,有些积蓄的,在新闸路那里可有整栋石库门独居呢!不单单住着自己一家人,还有琴师、学徒,你看可有没有家底?”小雁盘算着,道:“那是最好了。”也就放心同意了。唐倌人听了李阿婆的汇报倒是也赞成,只说:“这事情做成了,倒是我们的一桩福祉。”便也落力地叫了黄包车送小云去看病。许是小云小小年纪到处流浪,狠打海摔的,抵抗力老早就练得坚强,也或许是本能的求生意志太强烈,身体十分配合治疗。在医院里打了针,吃了药,吊了几天点滴,便去了烧,只是脚底下仍是漂浮浮的,走起路头重脚轻。但李阿婆已经等不及了,小云出院那天,她便领着戏班子的班主和班主太太到唐倌人的石库门里看人。小雁扶着小云,两个人站在天井里面,散落的阳光斜斜洒在她们两个人的头肩上,是久违的温暖。小雁小声指导小云:“做的体面一些,李阿婆说他们是好人家,跟着他们你就再也不用做小瘪三了。”小云点头,早在医院时,小雁就把这宗事的来龙去脉给她讲了又讲,怕她不肯似的。其实小云心底也清楚,这是摆在自己面前不得不选择的一条路。十一二岁的女孩,带着半点天真和半点被这个世道逼出的认命般的顺从。
戏班班主姓杜,他的太太被大家唤作庆姑。杜班主瘦瘦的,戴着副秀才眼镜,脸面凹陷进去,饱经风霜的样子,像个落魄的老秀才,这倒是跟小云的爹有些神似。庆姑梳着髻,一脸的爽净,只额头有些细细的纹路,看出些年纪。一身青色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带绊的黑布鞋。她慈爱地笑着对小云招招手。小云怯怯地回头看小雁,被小雁猛力往前推了一把。她不得不跨出那一步,走到庆姑跟前,叫了一声:“太太。”庆姑握嘴笑,慈善的面容竟是如释重负,说:“哪里来的这样尊贵,还叫我做太太。”又拉着小云的手,仔细端详她的品格容貌,很满意,“真是个好模样。”就再问,“叫什么名儿?”
小云乖巧地答:“小云。”庆姑越看越爱,转头对杜班主说:“你瞧瞧,这孩子比归凤那丫头都要标致几分呢!”
杜班主笑,饱经风霜惯了的,笑也似苦笑:“这也是我们家展风的福气。”然后向唐倌人拱手,“姑娘费心了。”唐倌人正嗑瓜子,听这话,停住手,摇起了扇子,客气几句:“哪里哪里?这小姑娘到处流浪怪可怜的,现下好了,到了杜班主家可有好日子过了。算是孩子从观音菩萨那里修来的福分吧!”
杜班主并不想在这长三堂子内多待,见妻子一眼相中小云,便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卷被红纸包住的大洋,递给唐倌人:“我们可否今天就带这孩子走?”唐倌人示意李阿婆收下,李阿婆急吼吼地撕开红纸看,心里默点了一遍。
刚刚好十块。十块大洋,够上海的普通四口之家过一个月,也够买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儿。
唐倌人便不留客了:“这当然可以,往后小姑娘就是你们家的人了。”庆姑欢喜地牵着小云的手:“今晚跟我回家?”小云点点头,再转头看小雁,她也笑着,眼里含了泪,朝她点点头。杜班主出门去叫黄包车。唐倌人招招手,把小雁招到跟前来,伸手抓了红纸包里的五个大洋出来,塞到小雁手里。
“这是你的,可不要全部被人贪了去。”说得旁边的李阿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道:“倌人这是说啥话,这钱还是要服侍倌人来用的。”小雁缩手,不想要小云的卖身钱。唐倌人哪里容她拒绝,硬是塞进了她的手里:“这钱我是不会要的,你自己留好,以后自然有用处。”小雁听住了,便捧好这五块大洋。唐倌人起身,打个哈欠对李阿婆说:“我去困午觉了,这钱你老人家还是留着吧!”
杜班主招来黄包车,唤庆姑和小云上车。小云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小雁。在这不得不分离的时刻,她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小雁。”她叫。小雁抓住大洋,飞奔到小云面前,拿出三个,塞进她手里:“你三个,我两个,以后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用这大洋做记号。”小云用力点头,握牢三个大洋――她自己的卖身钱。庆姑已经在催促小云上车了。小雁推搡小云到黄包车前,再道:“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不要哭哭啼啼。”
小云被杜班主抱上车。她朝小雁拼命挥手。小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