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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她知道他最近天天早上必定来一次,在她的客堂间小坐片刻。她并不下楼,只叫苏阿姨下一碗水浦蛋招待他。昨天他留了一张字条给她,告诉她已经交还了王老板的骨灰给王家。她把字条在陈曼丽的牌位前焚了。皱眉想,他们的牵扯竟多在交接骨灰上。都是触手可及死亡的人,搅合在一起才叫无望,多么不妙?她是绝望的,遇上了他,竟有更多的绝望。生死一根弦,说不清道不明。再不想自寻烦恼。
苏阿姨却是害怕的,说:“这个藤田先生如果再来?”“还这样招待。”“可他是日本人。”“你若是怕了就辞了我这边的工。”苏阿姨便不响了。谁都活得战战兢兢。雁飞不同她计较,起身换了身旗袍,就要出门。却突见外面下了毛毛雨,便不得不回房里把旗袍换了,换上改良过的阴丹士林白色大襟式短衫,阴丹士林宽腿裤,罩上白色开司米披肩,换上了半旧的榔头尖皮鞋,一下敛了铅华。她拿了油布伞,一撑开,轻轻巧巧走入蒙蒙雨幕中。
上海的深秋,总有毛毛雨的天气。雨像无孔不入密谈,从伞的缝隙来窥探人的心事。她曾经小心趟过弄堂里积的水塘,手里撑了伞,身边的英俊少年为她拎着水桶。她偷偷看少年,微微垂下的眼裣,总盖着些心事,一点面部表情都没有。冷不防有雨水打进来,打散他脸上的寂静,他醒了醒,侧头看她。发现她正看着他,她把嘴角一翘,说:“你在想什么?”
少年向抒磊,笑的时候是令人如沐春风的。他藏着心事面对她的时候,就笑着瞅她,于是她也笑了。那是花样的人花样的年纪和花样的爱情。也许只是她认为那是爱情。舞台上的向抒磊,俊美的脸上了妆,更冷峻了。凸出了他的薄唇凤目,且,依然是不大笑的。
唐倌人说过:“薄唇的男人都薄幸。”那时候是在周小开在马斯思南路上新为唐倌人置办的小洋房里,他带了前来投靠的少年来。
“他考来上海的中学,表姐夫死了,我便帮着一把。”向抒磊带了礼来的,周小开翘着二郎腿把玩着的蓝山玉貔貅,通体的绿,在他的指山之间。他笑纳了,还指点了向抒磊,向抒磊朝唐倌人鞠了一躬,道了声:“舅妈!”唐倌人笑笑,吩咐雁飞:“把二楼西厢房整理了给表少爷。”雁飞走过去为他带路:“表少爷请。”他朝她露齿一笑:“我叫向抒磊。”她点点头,也笑了,领他去西厢房。西厢房,风流婀娜,多少故事的发源地?她听归云唱过《西厢记》,听的时候早就明白了他是张君瑞,可她既不是相府千金崔莺莺,也不是置身事外的伶俐红娘。她没有千金命,却想给自己抱只鸳鸯枕,活该跌个粉身碎骨。谁知道如今再真切看他,竟会在假山假水的舞台上。人生如戏,他戏里戏外都是王子的命。再坎坷,也是个王子。他所说所想,都比她高明。“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他怎么还是在考虑这些深奥的问题?雁飞坐在观众堆里,悄悄打了一个哈欠。这样的戏码总是闷的,每个演员的表情都夸张到了极致,每个人的苦大仇深也被放大无数倍,连仅有的爱情都苍白。雁飞看得很累,也许近来睡得太多,倒是疲劳了。看到最后,他是他,又不是他。不管哪个他,都是在她之上的,她需得仰望。他多么坚持地保持了本色。只有她随波逐流,从东北小土妞变作了海上孽海花。陈曼丽曾说过:“上海这个海,只有让女人愈加堕落。”男人呢?褪去雏形,风采依然,人前亮相,毫不失礼。就像向抒磊。戏散了场,雁飞随着散了的人群出了戏院。天已全黑,毛毛细雨也挥泼成了瓢泼大雨。她撑了伞,逆着人群走,身由心指,往戏院的后门走。忽清醒,这是要干嘛?难道要和他见面?还是相见不如怀念的好。再转身。身后有个女声在唤:“向抒磊向抒磊!”多像多年前的她,爱这样叫:“向抒磊向抒磊!”但她不能回头。向抒磊的声音,稳稳传到她的耳朵里,像秋天的雨一样冰凉,一样熟悉。
“今天我不去宵夜了,你们吃好!”“向抒磊,今晚满堂彩,团长特地要请你的。”“我真的累了。”女声还在唤他,他已经走了,因为再无他的声音。幸好是和她相反的方向。
雁飞舒了口气。坚定的人多好!永远能走得这样决绝。不坚定的人,如她,只好一脚深一脚浅趟了水,沾了一身的湿回家。还会遇到层出不穷的难题,兆丰别墅前的弄堂已成汪洋。三个扫街夫正在路边冒雨疏通下水道,想是下水道出了故障,导致积水成灾。上海的秋雨凶猛,一旦疏导不通,必定在弄堂里马路上积成水患。雁飞自有法子,是豁出去的,她弯腰要挽起裤脚管,要报废脚上的旧鞋了。“我来帮你。”这声音也是熟悉的。雁飞说:“藤田少佐,你可空到天天到我这边来闲逛?”
藤田智也收了手里的伞,挽了裤管:“我背你过去。”雁飞撑了伞,伞被雨狠狠地打,加重负担。她从上到下都瘫软了,需要靠一靠,就片刻。她顺从地伏在他肩上,一手稳稳拿住伞,决定暂时与他同伞共济。藤田智也背起她,往水塘里走去。他是个高个子,阔阔的肩膀,背形是宽厚的。雁飞的人本是冰的,靠上了他,暖了点。他说:“小时候遇到下雨天,我娘就这样背我过水塘。”她问:“你娘是中国人?”他说:“是的,你也是知道三马路的。”雁飞轻轻说:“那里多的是幺二堂子。”藤田智也不再说了,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水花里。终于把她送到那一边,他放下了她,说:“明日司令部包了百乐门开中秋节舞会,我请你做我的舞伴。”她摁了门铃,又转过来,朝他点了点头。他还不走,撑开了自己的伞,即将与她分散,转身之前忽然问:“我们算不算同一类人?”
雁飞眼睁睁看他。他说:“同是没有灵魂的人才会做事情不着边际。”雁飞动了动腿,脚上的旧鞋免过一劫,顺延了性命,全赖于他。但这鞋毁了是无所谓的,本已做好报废的准备,现在不过加多了苟延残喘的日子。这样才更痛苦,还要捱日子。这是她的痛苦,他理解的了吗?她否定他,说:“不对。我知道我是中国人,你呢?”混沌世界里,她比他多一份明晰,就多了一份能恶毒的筹码。他被击中,神色显出痛苦,也会报复:“明天还请穿戴整齐,好好工作。”
她不会轻败:“我的职业道德向来比命好。”见他的神色是复杂难测的,但是门开了,苏阿姨出来迎她,她不必看了,也不必再让他窥探心事。万般心事终需化,各人再寻各自门。雁飞并没有做任何推搪,次日果真明艳照亮百乐门。她是藤田智也的舞伴,得等着藤田智也,做好工作本分。袁经理已十分适应为日本人操办舞会,还能别出心裁翻出一些花头筋。他隆重地摆了洋人的布菲台,又请来日本大厨,现场做了海鲜刺身。红艳的布菲台上,盛装着剔透晶莹的等待瓜分的肉体。
他见着雁飞,自是免不了揶揄一番:“东面不亮,西面亮。白白休息好多天。”
雁飞手里握了檀香扇,摇了两下,轻轻打在他的肩膀上:“同喜同喜,您弃暗投明,正是时候。”袁经理冷哼道:“小骚货少讽刺我,你家干爹是现成榜样,扶好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是正经。”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闲闲的,也没了话。袁经理顾自去招待他的贵客了。雁飞往场内一扫,就看到穿着军服的藤田智也向她走来。他腰间悬了军刀,一手握在军刀柄上。雁飞往后退了一步。他说:“旗袍很漂亮,你也很职业。”他是真心说的,她难得不穿白了,一身酸橙绿朵云绉的旗袍,镶了仿碎钻,在晨昏不分的舞池里亮着。雁飞颔首,说:“你也是。”都披上一层皮,隔了一层皮,就隔出了国仇家恨。“很威风!”她的嘴角翘起来,像是冷笑了。他由她冷笑,手肘一弯,把她带进了舞池子里。今天的舞池子又是陌生的,里面的人认得他的多,都是日本军人和商人,老挤过来朝他打招呼,相反他倒是爱理不理。雁飞笑他:“你也对你的日本同胞摆架子?”藤田智也微笑:“你就这么把我当眼中钉吗?非要奚落我两句才开心?”
雁飞摇摇头:“不敢不敢。”眼神一晃,猛然定住了,她以为她看错了,便蓄意带着藤田智也的舞步,转向那地方要看真切。的确没看错,是王老板的二姨太,正陪着她也认识的山田跳舞。在王老板身边的她,倒还拘谨的,从不垂发,也不穿洋装。此刻在日本人身边的她,把自己整个的泼了出去,大波浪的发同大波浪的裙一起卷着,山田的那只手在波浪之间不安分着。
雁飞被生生吓了一跳,她是没想到的,忍不住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太不堪,太肮脏。二姨娘也看到了雁飞,先是愧,整个脸都要埋在波浪里,再抬起来,笑了一笑,是一种见了盟友的笑。一曲舞罢,藤田被同僚叫走,二姨娘果真就走到了雁飞身边。“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的。”雁飞骇异地看着她,不知她何出此言。“我真是不得已的,启德说走就走,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捱日子。少全那位大少爷眼里又没我这二娘,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原来如此。二姨娘和袁经理,真是异曲同工。自己亦然。雁飞忽而觉着自己无法原谅,便冷冷道:“你可以和干娘一样!”二姨娘脸上瞬间红了白,白了红,不知自处,再瑟瑟发抖,抓过雁飞的手:“我有错吗?我要活下去啊!”雁飞狠狠甩开她的手,离开吧台。活下去的代价几何?她知道,二姨娘也知道。只是都不能再重新选择了。她想出去透透气,走过回马廊,回眸舞池,竟又见到了熟人。只觉得今晚的百乐门让她心惊肉跳,大舞池子幻作一个大火坑,逮住一个又一个猎物。归凤像一只被擒住的小鸟,被身边笨拙丑陋的男人握在掌心。她心里也一定堵着一口气,噎得眼眶都红着。男人使了蛮力的,握了她的纤腰,不给她方寸的空间透气。雁飞冲向站在爵士乐队旁志得意满正剔牙的袁经理。“老袁,你太不地道,竟让戏班子的角儿也来卖大腿,抢姐妹生意?”袁经理吐了牙签,白雁飞一眼:“你几时跟陈曼丽一样脑子不清爽?这角儿是方先生自己带来的,我并没干逼良为娼的缺德事体。别老屎盆子往我头上扣。”雁飞惊诧:“怎会这样?”袁经理说:“来归凤可要一飞冲天了,没想到她私下去投奔了方先生,往后背后有张府罩着,一切好办!过一阵拍的越剧电影《孔雀东南飞》就是她来做女主角儿。有什么不好?”
雁飞看着归凤,娇弱的凤凰,折掉翅膀,飞进牢笼,委曲求全,无奈应对,腆出面来陪伴饿虎豺狼。为何这样惨烈牺牲?原因只有一个。她猜的到,因为心中澄明,所以痛上心头。
雁飞扭头走出舞池,疾步飞奔出去,先要缓解自己的哀痛。她乱不择步,一头撞了人。
她抬头看,呵,正好是藤田智也。新仇旧恨,终以狰狞的面目来宣泄。她握拳捶他:“我恨日本人!你们他妈的为什么不绝种!”藤田智也握住她的手,先肃然道:“在建立新秩序之前,有所牺牲在所难免。”又握住了她的手,“雁飞小姐,你失态了。”雁飞的泪,顷刻就流了下来。“如果没有日本人,我不会成为流离失所的孤儿;如果没有日本人,我不会沦落到这样肮脏堕落的地方;如果没有日本人,我不用承受这一切一切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