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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善人把鸡炖好,端给孙小芬吃,并且告诉她,要她在观音阁坐满月,身体养好了再回去。孙小芬听了也很高兴,满了月,从这里逃走,更方便一些。
过了半个月,孙小芬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完全可以走动了,走远路也不怕了。但是铁柱没有来,她日夜在盼着,数着日子,这半个月比几个月还长呀。
又过了几天,有一天天擦黑的时候,孙二鳖来了,告诉孙小芬:“大老爷叫你还是回公馆去将息,那里方便些,我是专门来接你的。”
“也好。我回去再跑走,免得连累何善人。”孙小芬心里想着,把东西收拾一下,就告辞了何善人,随孙二鳖上路了。
孙小芬悄悄回到公馆,到了上房。奇怪,孙大老爷反倒对她好了,心平气和地问她的身子养好了没有,然后对她说:
“小芬,过去的事,都不要提了,都是铁柱使的坏。不管怎样,你总是孙家的黄花闺女,要顾孙家的面子,现在就当没有那回事一样。”
孙小芬听来,觉得她的爸爸还有点通人性的样子,但是想软化她不爱铁柱,是根本办不到的。好在过几天铁柱一来,便远走高飞了。现在用不着和他去争。
孙大老爷看到孙小芬不作声,很听话的样子,便进一步说出他的打算来:“小芬,我是为了你好,叫你一辈子过好日子,有依有靠,我把你说给黑桃岭罗家湾的罗大少爷了。他是罗家的独根苗,是那一方的大财主。家有几百上千担良田美土,住的高房大瓦屋。
你去一辈子享不尽的福……”
“啊?”孙小芬几乎惊叫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爸爸使出这么一个坏主意,要把她嫁到远远的山里头去。
是的,孙大老爷早已在打她的算盘了,他想铁柱虽说已经撵走了,但是不把孙小芬快点嫁出去,嫁得远远的,总不放心。他本想要孙小芬把怀的娃娃打掉,就把她嫁出去的。后来因为月份大了,打不得了,才把她弄到观音阁去关起来,等她生下私娃娃,再弄回来,嫁出去。他悄悄托人四处打听,别人来说合黑桃岭罗家湾的罗大少爷。他知道那个少爷是个鸦片烟鬼,而且是因为大房不生,想讨个二房。但是孙大老爷也顾不得这些了。孙小芬是他的偏房女儿,从来没有把她当小姐待,现在又出了这桩丑事,在这湾湾里迟早要漏出去。二房就二房,早点送出去,生米煮成熟饭,也就算了。这个主意除开他的大老婆和替他跑腿的孙二鳖,他对哪个也没有说。他叫孙二鳖去和罗家说好了,只等孙小芬一回来,马上弄一乘小轿抬进山去,就了事了。
孙小芬一听,真像五雷轰顶,她和铁柱商量好的将来的美满生活,都要成为泡影了,这怎么成?她不能不抗争了,她说:
“我不嫁!我生是铁柱家的人,死是铁柱家的鬼!”
“胡说!”爸爸生气了,“不知羞耻的家伙。我给你遮盖了,你还想去露丑。自古以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你做得主?”
“我生也罢,死也罢,只嫁铁柱!”她坚持说。
“哼,铁柱,我还没来得及跟他算这笔账呢。他要回来,我先打断他的腿,再送衙门。”
“我不干,我不干!”孙小芬哭了起来。
母老虎忽然从内屋冲了出来,举手想打,被孙大老爷制止了。
她气咻咻地骂孙小芬:“你还给我号丧!你这个不知羞耻的烂货,能给你找到一个人家,嫁得出去,算是你的好运气了,你还不干哩。”
就这么在上屋吵了一阵。孙小芬忽然想起来,我现在和他们吵什么呢?反正我是要跟铁柱逃走的,只要铁柱悄悄来了,通了风,我就溜出去了。我真傻呀。于是孙小芬慢慢把口气放平和一些了,只说她的身体还没养好,等满了月再说吧。
“好吧,满月再说也好。”孙大老爷答应了。
孙小芬满以为这么稳住,免得他们起疑心,铁柱来了走不脱。
她以为她已经把老家伙和恶婆娘麻住了,其实她哪里知道老家伙答应等满了月再说,正是为了反过来麻痹孙小芬的。
等孙小芬回到为她安顿好的小房里去,孙大老爷就叫他的老婆亲自严密看守好,还马上叫孙二鳖安顿好一乘小轿。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他就叫孙小芬起来,好说歹说,把她拉出后门,按进小轿,关了起来,叫孙二鳖押住,抬起上山去了。这一路都是荒山荒野,孙小芬在轿子里又哭又闹,又扳又跳,也没有人听到。就这么一直抬到黑桃岭罗家湾罗家大院子。
那个时候的风俗,大凡接偏房都是这样,并不像正房太太,明媒正娶,要吹吹打打,大办喜事。娶偏房的规矩是偷偷地用一乘小轿抬了进来,和男人过了夜,就算完事。孙小芬也是照那里的规矩抬进罗家大院的。孙小芬又哭又闹,谁管她呢?有几个婆娘来守着,好说歹说,把她拖进新房,叫罗大少爷进去估倒成亲,只要过了这头一夜,便一切都服帖了,成为罗家的人,要打要杀,也由罗家办了。你就是凶猛的狮子,关进那野蛮的世俗的笼子里去,慢慢地把你的灵光退了,不驯服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孙小芬正是这样,她在罗家的第一晚上,曾经极力反抗,还是没有逃脱命运的安排,被一个陌生男人估倒按住,成了亲。从此她成了罗家传宗接代的生孩子的机器,而且她无法反抗自然的规律,又怀了孕了。
孙小芬想死,却没有勇气,她总想着铁柱有一天要来找到她,把她从这个火坑里救出去,远走高飞。她不相信铁柱会把她抛下。
啊,铁柱哥,你在哪里?她每天都在楼上的窗口向远远的山口外凝望。眼见那楼下后花园里的花开了又谢,干树枝已经抽芽展叶,成为浓荫了,还是没有铁柱的消息。
孙小芬的肚子大了起来。因为在她的肚子里寄托着罗家的后代香火,寄托着几百上千担田地这份财产的继承人,她的地位突然上升了,受到罗家这个鸦片烟鬼的像对神灵一般的供奉,受到一家上下的尊敬,侍奉得无微不至。她的肚子按生理的规律膨胀起来,临产期快到了。
然而她还盼望着铁柱,想念着盼儿,直到她生下一个男娃儿,她在罗家已经真正成为—代权力的护卫神,还是盼望着铁柱,想念着盼儿。铁柱,盼儿,你们在哪里?
难道铁柱真是这么寡情绝义吗?当然不是。他抱着盼儿逃到几十里外的山外去。他把盼儿暂时寄托在一个穷苦老婆婆那里,就在那一带的地主家里打零工。他念念不忘孙小芬,他估计孙小芬坐满月了,抽空偷偷跑回去,找到了他的老伙伴们。谁知像一声霹雳落到他的头上,伙伴们告诉他,孙小芬被孙大老爷估倒按进一乘小轿,偷偷地嫁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在啥子地方?”铁柱着急地问。
“不知道。只听说很远很远,也不晓得嫁到什么人家里去了。”
伙伴们的回答,不得要领,但是铁柱坚信,孙小芬不会忘情的,他要找到她,哪怕被送到天涯海角去了,也要找到她。他只好回到盼儿那儿去,继续打零工,慢慢打听。他凭着身强力壮,什么农活都拿得起来,又会铺排活路,不久就从一个打零工的帮工匠,被一家地主雇做长工,并且又当了领班。他把盼儿寄在一个穷苦人家代养,—有空就去看盼儿。想从盼儿的眼睛、眉毛、鼻子,特别是小脸蛋上的两个小酒窝里重见孙小芬的丰采。他只能在有空的时候,跑几十里回到孙大老爷家的长工伙伴们那里去打听。
秋收完了,农活不太紧,他又得空回到孙大老爷那里的长工伙伴们那里去。这一次他承受了他一生中最沉重的打击,伙伴们告诉他,孙大老爷家里人传出话来,孙小芬嫁到山里去后,不安分,遭了毒打,她想不开,跑出来跳水自杀了。连尸首也没有捞到。孙家用孙小芬过去穿过的衣服和物件,给她起了一个假坟,叫她的灵魂有个落脚处。
铁柱万没有想到孙小芬落到这样一个悲惨命运中去。他神情恍惚地到伙伴们指给他的孙小芬的假坟那里去,发疯似的趴在已经长出茅草的坟头上痛哭:“啊,小芬,小芬,你咋个不等我来就寻了短见?”
伙伴们怎么劝他,他也不走,他一直在那里哭到天黑,才被伙伴们拉了回去。第二天,他只好赶回他的新地方,去看盼儿,千万不能叫盼儿有个三长两短呀。他在回去的路上,走过大河,他估量这河的上游一定是从远远的山里流出来的,也就是说,这条河流才是孙小芬真正的坟墓。他站在河边,望着那滚滚而来的江水,他似乎看到孙小芬正在那滔滔的江水里挣扎着流了下来,他几乎要扑到江水里去。但是那只是幻觉。他不能跟着孙小芬去死,因为孙小芬的骨血小盼儿还活着呢。他要赶回去看他的小盼儿。这算是他唯一的安慰了。
10
十几年的岁月流逝过去了。但是山里的时间好像被凝固起来似的。一切都是老样子,那一带还是孙大老爷的天下,老百姓还是照老样子在重轭下过着苦日子,照样地上粮纳税,出公差,当壮丁。
有一点变化的是观音阁的何善人已经成为隔日黄花。俗话说,人老珠黄不值钱,孙大老爷早已不去了。这却更好,何善人和长工张树本倒做成了真夫妻,而且公然在观音阁里生男育女了。
在铁柱看来,最大的变化,恐怕是他的盼儿了。铁柱靠自己的劳力苦挣,总算搭起一间草房,可以遮风避雨了。他费尽千辛万苦,也总算把小盼儿拉扯大,长成十几岁的小姑娘,已经可以帮助爸爸料理点家务事了。
在这十几年中,也曾有好心的伙伴,想给铁柱介绍一个女人,替他操持家务,照顾小盼儿。他却生死不干。他甚至于感到愤怒,好像这是给孙小芬的纯洁爱情之花泼上脏水一样。他连转一转要接一个女人进屋的念头,也觉得对不起孙小芬,是莫大的羞耻。他唯一用以净化自己灵魂的办法,就是回去抱起小盼儿,亲她的小脸蛋,像发誓一样地自言自语:“不,我的盼盼儿,我们哪个都不要,就是我们父女两个,命根连到命根,一辈子……”现在小盼儿已经长成十几岁了,那模样出落得十分标致,就像回转去十几年前的孙小芬一般无二。他哪里容得另一个陌生女人到这个茅草屋里来呢?
他盘算着是再过几年,他亲自在那些长工班子里,三挑四捡,物色一个好的青年小伙子,招进门来,跟盼儿做成夫妻,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的太平日子。让他晚年抱个孙孙耍,那就好了。
但是铁柱并不是他的命运的主人,他自己的事情,偏偏不照他自己想像的那么发展,太平日子没有到来,却给他带来了一辈子的灾难生活。
在这山区地带,大小恶霸独占一方,建立起一个一个的小小独立王国。在这些独立王国里,老百姓的生杀予夺大权都操在这些独立王国的暴君手里。正像这些暴君自己宣称的:“这山是我的山,水是我的水,地是我的地,人是我的人,路是我的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能张嘴巴的都是我的。”因此,山上打的野物,河里捞的鱼虾,树上结的新鲜果子,地里长的时鲜瓜菜,都要先送给他们尝新。以至于在他的王国里生长的标致姑娘,虽然早已废除了“初夜权”这种奴隶社会的野蛮法律,可是恶霸和他们的少爷们却拥有霸占她们的优先权。明媒正娶,做姨太太,是合理合法的;暗地里闻到女人家里去偷鸡摸狗,是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