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你不可以去借七八十块钱?”老婆建议。
“干不得,干不得。”王子章拒绝了,“借七八十块,月月利滚利,一年还本付利,没有二百块脱不到手。我们一年辛苦挣的钱都赔进去,怕还不够呢。一年给人家干呀?”他又补充一句:“就是大妹子去当一年丫头,拿五十块钱回来,也还要差二三十块钱,这只有忍痛挨棒棒,去借‘敲敲钱’,到期还五六十块钱还勉强过得。”
“你又是说的大妹子,哪个晓得她肯不肯去?”老婆竟然松了口了。
“你明天问她一下看看。”王子章嘱咐。
第二天中午,在吃饭桌上,老婆子把这件事对大妹子说了,问她的意思怎么样。大妹子一听,起初愣了,接着偏着脑袋在想,没有马上回答。
儿子听了却马上反对:“没有一个人想在大院子里当长工,你倒愿意叫大妹去大院子当丫头?”
“我也不愿叫大妹子去侍候人,我是说,我是说,她只去苦一年,我们全家一辈子好过了。不,不,不提了,这件事不提了。”
王子章改了口,可是他把叶子烟吧了两口后,又叹气:“唉,只怪我运气不好,去年没有多挣出几十块钱出来。只有我们再苦吃苦挣,看明年再说了。”
老婆子同意,再苦它两年再说吧。儿子马上就长成一个全劳动力,大妹子也快成为半劳动力了,她把家里活路都担起来,还是有希望的。
可是出乎一家人的意外,大妹子却表示愿意去。她知道不是到大院子去享福,是去吃苦的,去吃大苦头的。但是她想,只要她的吃大苦头能够叫爸爸换回一条大牯牛来,叫爸爸从此不再站在犁头前头,死命往前拉,拉得脸红筋涨,颈上青筋直蹦;再也不必为了借牛的事每年坐在屋里唉声叹气,出门去向人家低声下气地求告了,有了自己的大牯牛,那就一切都好了,她心甘情愿去吃这个苦头。因此当她说出“我肯信到他公馆里去就是进了阎王殿了。只要大家好,我就苦死了也值得”这样的话时,开始大家都吃惊了。继而,爸爸把大妹子抱起来,不禁眼泪花花直在眼里打转转,亲了大妹子的头发说:“我这女子才丁点大,偏偏这么懂事。”
爸爸放下大妹子,不禁想笑起来,多少天把头都快想破了还是找不到办法的事,大妹子一句话就解决了。他简直想赶快到场上去告诉那个牛经纪,不要把他相准了的那条大牯牛卖给别人了,然后再到大院子里找王老三。但是,他忽然紧绷起脸来,不住地摇头,口里念着:“不,不。”
他把大妹子又拉进自己怀里来,捏住她的双手,端看一阵。这是多好的女子,今年十五岁,正长得标致,水灵灵的眼睛,红红的脸蛋上有两个酒窝,乌黑发光的头发下面拖一条大辫子,手虽说粗糙一点,指头却还是十指尖尖哟。这样一个女子,舍得送进公馆去,看人颜色,听人使唤,挨打受骂,吃苦受罪吗?不,不,不能这样!他说出口来了:“大妹子,我不能叫你去活受罪。”
妈妈也爱怜地拉住大妹子看,谁愿意把自己的心头肉送进老虎嘴里去呀。她问大妹子:“你晓得到公馆里去当丫头有多苦吗?”
大妹子却倚在妈妈的怀里说:“我晓得,妈妈,再苦也没有爸爸在田里顶住大太阳拉犁头那么苦呀。”
“好女子,好女子,爸爸更舍不得了。”爸爸泪流满面了。
大妹子却并不难受地对爸爸说:“爸爸,你找王老三说去吧,再苦我也受了。”听那口气,倒坚决得很。
“好,现在不说这些了,吃饭吧。”爸爸端起碗只顾吃饭。
可是到了晚上,王子章翻来覆去在床上睡不着,烦躁得很,明天就是赶场天,他到不到场上去,到不到牛屎坝去呢?这真难呀。
同时睡不着的还有老婆子,更睡不着的还有大妹子。唯独那个憨儿子,只晓得憨吃憨做,不大想事情,一晚上睡得呼呼的。
早上起来,爸爸还没有说话呢,大妹子却先说了话:“爸爸,你去说去吧,找王老三。”
“大妹子,你想过没有?要吃一年的苦哟。”爸爸心里明明有些活动,却还要这样地问大妹子。
“我想过了,再苦我也吃得下。”大妹子还是没有改变想法。居然还带笑地说:“今天就去把大牯牛牵回来,我倒想先看一看哩。”
妈妈没有说话,事实上默认了。她昨夜想了一夜,除开这一条办法,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好想了。儿子是无可无不可,也没有再说话。
事情竟然是这么急转直下,一下就说妥了。王子章上午去大院子找到王老三。王老三跑了几天了,正在想不到办法,谁也知道大院子的活路不好做,给五十块钱不肯来。今天王子章却自己找上门来了。不过王老三还算是本分人,把昨天二少爷松了口,答应加成七十块钱一年的消息告诉了王子章,这就更好了,王子章不必为这个二三十块钱的尾数,去挨敲敲利了。但是王老三去和二少爷一说,又发生了波折。王子章要求一年工钱七十块一次支出来,二少爷却说,一次支完也可以,不过要把预支的部分按月算利钱。算到头还是等于五十块钱干一年,有钱人家真是想得精、做得绝呀。
没有办法,走到这一步了,是崖是坎也要跳了。王子章在一张约书上按个指拇印,就拿着七十块钱走出大院子。
下午,他把放在盒子里的全部家当拿出来,和这个七十块钱的尾数放在—起,赶到场上去。他一走进牛屎坝,一眼就望见那一条大牯牛还系在那里,似乎认得王子章似的用圆眼睛望着他。他径直走过去,好像要马上交钱,牵起大牯牛就走的架势。可是一当快走拢时,却迟疑起来,就是买这一条吗?或者还要再选一选,甚至还要多赶几个场,多看一看牛,再等一等行市呢?他在牛屎坝里转过来转过去地看,又听一听人家在讲价钱。那个认得的经纪人走过来了,笑嘻嘻地对他说:
“这一回是下了狠心了吧?”
“我先看看,我先看看。”王子章还是不肯定地回答,匆匆地走遍上市的十几条牛的面前,仔细观察,拍一拍牛背,看一看牙口,却不说话。他忽然发现有两三个人走到他相中了的那一条大牯牛身边去了。他下意识地感到紧张,不要叫别人把自己相了好几次才相准的这一条大牯牛牵走了。他匆匆地转了过去,立在那一条大牯牛面前。那两个人摸来摸去,看了牙口,不断地称赞这一条大牯牛。
牛经纪走拢去和其中一个人叽咕了几句,开始捏起袖筒子来,这就是说,他们在讲价钱了。他们如果一捏成,这条牛便没有王子章的份了,这怎么行?
王子章走过去,对另外一个牛经纪说:“老哥,这条牛我早相中了,你不是说给我留着的吗?”
那个牛经纪说:“这个话我倒是说过,不过你一直不来‘现过现’,牛主不能紧等你。”
王子章把烙的褡裢拍一下说:“我这就是来‘现过现’的。”
“那好。”牛经纪说,他扯了那一个牛经纪一把,说,“你那一头的生意先搁一下,来说这一头。”
于是两个牛经纪都来和王子章讲生意。那个牛经纪说:“你可是把牛看好了,看好再买。不要说好了又不算数,现过现了,又来筋筋拌拌地扯不清啰。”
王子章当真又把这—条大牯牛摸过来摸过去,又看牙口又看蹄子,牛是很精神的样子。王子章使过的牛很多,看得出这是一条好牛。不过他还是看了又看,最后才下了决心说:“好,我买了。”
下面捏袖筒子倒没有费事,就按他们过去捏过的钱数成了交。
他把褡裢从肩上拿下来,他几年口积牙囤积蓄起来的全部家当都拿出来了,交给了牛经纪。牛经纪把钱数了又数,没错,把牛绳子解下来,交到王子章手里说:“现过现,一手交钱,一手交牛。”
那绳子一落到王子章手里,就像一根火绳落进自己的手里,有点烫人。他几乎要哭起来,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把牛牵着,亲热地说:“走吧,伙计。”走出了牛屎坝。
牛温顺地跟着王子章走在大路上,一路上遇到的人都过来看,赞不绝口:“好一条大牯牛。”他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得意地回了家。附近的庄户人家都拥进来看,又是一片赞扬,都说王子章好眼力,看中了这么好一条大牯牛。有的就索性和王子章口头订约,将来要租他的牛来使唤。王子章像办喜事一般接待大家,这都是穷佃户,租牛没得说的,都一口应承了。
老婆、憨儿子和大妹子也出来看,高兴得不得了。摸摸看看,这就是他们家的摇钱树呀。王子章叫儿子把草屋早就打扫干净了,垫了圈,天气还有些冷,草屋的墙缝都用草塞好,糊上纸了。大妹子有心计,早已去割好一背篼青草来放在草屋里,像对待稀客一般。
一切都安排好了,王子章进屋坐上晚饭桌子。却不想吃,他坐到门口吧他的叶子烟杆。屋子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刚才的欢乐气氛都跑掉了,谁也不说话。老婆子走过去请他:“吃夜饭啦。”但是她发现丈夫正在偷偷掉眼泪,一下子触发了她,也一抹眼睛就掉过脸走进灶房去了。憨儿子倒没有多少感觉,端起稀饭碗来喝。大妹子却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强忍住走到爸爸面前,想要喊一声爸爸都喊不出声来,也暗地哭了起来。但是她马上把眼睛一抹,不哭了,对爸爸说:
“爸爸,吃夜饭吧。”话里还带着哭音。
爸爸—下拉住女儿叫:“大妹子,是我对不起你,爸爸没出息呀。”眼泪成长串地滴下来。
大妹子勉强忍住不哭,劝爸爸:“死活就这一年,什么苦我也受得。”
这一家人,除了憨儿子,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不知怎么的,王子章越是听到草屋里牛在嚼草,他越难过。
第二天早上一大清早,大妹子起来把屋子扫干净,烧火做早饭,又去草屋看那条牯牛,看青草吃完了没有。她偷偷背起背篼,出去割了半背篼露水草回来,倒在草屋里,也不告诉人。吃过早饭,许多事情本来用不着交代的,大妹子却一件一件地交代,猪食桶和瓢放在哪里,告诉了妈妈,又私下对哥哥说:“你不要忘了见天割一背篼草回来,以后挑水也是你的事了。多帮爸爸干活,不要让他累坏了,更不要惹他生气。”这些话虽是私下里对哥哥说的,却早已被爸爸偷偷听到了。这又惹来一场不愉快,爸爸闷坐在门口发呆,连烟也不吧了,连到草屋去看他心爱的大牯牛也没有兴头了。
过不多一会儿,大院子的王老三过来喊大妹子来了。又惹得爸爸、妈妈不住抹眼泪,连哥哥的眼睛也红了。大妹子眼泡皮肿的,昨夜晚想是哭够了。她强忍住,站起来对爸爸、妈妈说:“爸爸、妈妈,我走了。”她又回过头对哥哥说:“哥哥,莫忘了我早上跟你说的事哟。”哥哥点一点头,把头摆开了。大妹子走出门来,到草屋看一眼大牯牛。爸爸、妈妈、哥哥都跟出来,哭喊着:“大妹子。”
“嗐,你们这是干什么?她到大户人家去,吃好的,穿好的,又不是上杀场,哭什么?”王老三带着大妹子走出去。大妹子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进了童家大院子。
五月的骄阳,火辣辣的,还是不能阻止王子章戴上草帽成天在他的“小小的王国”里巡视。他一块田一块田地看。庄稼青葱油绿,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在主人面前卖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