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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日本人开始详细地问了她们的履历,并把她们的履历都记录下来,然后,月月被领进单人独间的小屋,很小,只有一床一椅。
“这是你的屋子。记清楚,四十九号。以后,你就是四十九号,没人再叫你的姓名。”说完,日本人向外面喊了声:“二号!”
不大的工夫,进来个年轻的女子。极恭敬的向日本人敬礼,而后她笔直的立定。
“告诉她这里的规矩”日本人走了出去。
月月的心要跳出来,不知是怎么回事,想赶快逃跑。二号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冷冷地说道:“别动这里,进来的就出不去!”
“怎回事?怎回事?是不是要在这里砍头?”月月带着哭腔的问。
“待下去自然就明白了,也不会砍你的头,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什么时候放我出去人,我还有要紧的事呢”月月的眼泪掉了下来。
“放了你?这里还没放过一个人”二号毫不动感情的说。
“我必须得出去,得赚钱去救我的妈妈”月月抹着眼泪,她不知道二号是不是在骗她,不砍头,那是不是要枪毙。
“在这里待下去,将来立了功就能救你的妈妈”二号笑了笑,笑得极短,极冷,极硬。
“真的?”月月似乎有了点希望,急切地问道。
“信不信由你”二号又那么冷笑了一下,而后开始告诉月月此处的规矩。
月月的心凉了半截,这里一切都有规矩,而且很严酷,仿佛要把活人变成机器她哭了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月月感觉刚刚睡着,便被刺耳的铃声吵醒了,天还不十分亮呢。二号在门外低声地说:“快起,你迟到一会儿,打个半死!”
月月颤抖着爬了起来,迷迷糊糊的往外跑。天很凉,冷气猛的打在她的脸上,她似乎才彻底清醒过来。但是泪水又迷住她的眼睛,跑到盥洗处,她含了口水漱漱嘴,捧了一把水抹抹脸,就赶紧离开,恐怕要迟到挨打。月月随着大家,一共有三十多个青年男女,都跑进后院的一块空地去集合。
空地的三面是高墙,墙头上密扎铁网;另一面是房子,山墙上有几个方方的洞儿。院子的东墙外不远,便是城墙;那灰黑的、古老的、高大的城墙,不声不响的看着院内。地面是光光的,冰硬的,灰黄的,城墙是灰黑的,坚硬的,光光的。天是灰碌碌的,阴冷的,光光的。月月由地面看到城墙,再看到天,作梦她也没梦过这么可怕的地方。一切是灰的,冷的,静的,光光的,她不敢再看。但即使不看,她还觉得到那冷气,和灰暗,象要把她冻僵,凝结在灰暗里。她想抓住谁的胳膊,好使自己立稳。她浑身都发颤,能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地响。
男的在前,女的在后,大家站成一排,面对着有方孔的山墙。由四十七号到四十九号立在最后,她们都是昨天新进来的,神情上都显出特别的不自然与不安。
大家站好了一会了,四位教官,三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才全副武装的,极庄严的由前院走来。队长喊了敬礼。三个日本教官还礼,眼珠由排头看到排尾,全身都往外漾溢着杀气,严肃,和得意。
中国教官向日本人们敬过礼,而后动作僵硬的,象个木头人似的,转向了队伍,把鞋跟磕得像小爆竹那么响。他开始训话,说了几句关于全体学员的话,他又叫新来的几个号数:“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号,向前五步——走!”
月月看了看旁边的同伴,而后随着她们向前走。中国教官嗽了一声,相当亲热地说:“你们已经知道了这里的规矩,不必我再重复。现在是你们最后的机会,来决定你们到底愿意在这里,还是不愿意。有不愿意的,请再向前走五步!”
没有人敢动。后面的老学员们似乎已都停止了呼吸。月月想往前走,可是她的脚已不会迈动。她向旁边看,左右的人也正看她。
“没有?”教官催问了一声。
在月月左边的一个女人,有二十四五岁,艺名叫红宝的,扁扁的脸,红红的腮,身体不高,而颇粗壮,模样不俊,而颇浑厚可爱,猛地向前走去。她有一个病怏怏的老爹,还有一个十岁的小妹,她要出去赚钱。
“好”教官笑了笑。“还有没有?”
月月也要迈步,可是被身旁的一个女的轻轻拉住。她晃了晃,又站住了,不解地看了看这个多管闲事的女人。
“好,你过来”教官向扁脸红腮的红宝说道。
红宝迟疑了一下,而后很勇敢地往前走。教官把她领到房子的山墙下,叫她背倚着墙上的一个小方洞。这时候,太阳上来了,把灰碌碌的天空忽然照红,多半个天全是灰红的,象淤住了的血。城墙更黑了,而院中的墙与人都更清楚了点儿,红宝的身上都发了红。
一个日本教官跳起来,手一扬,喊了声:“好的!”
呯屋里边开了枪,红宝象个口袋似的,沉重地往前栽倒。天上更红了,地上流着殷红的血。
“归队”中国教官向月月和同伴大声说道。
月月不晓得怎么退回去的。她的眼前已没有了别的东西与颜色,只有一片红光由地上通到天空,红光里有些金星在飞动。
“向左转跑步”教官发了命令。
月月跑不动了,可是,有那具死尸躺在那里,她不敢不跑。每逢跑到死尸附近,她就想闭上眼。可是,不知怎么的,她偏偏看见了尸体,还有那地上的血。她透不过气来,又不敢站住。她张着嘴,双手捧着小肚子,肠子仿佛要扯断了似的。忍着疼,她东一脚西一脚的乱晃,仿佛是个醉鬼。不久,她的眼前遮上了一块红幕,与红的天,红的血,联接到一处。她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觉得天地,红的天地,在旋舞转动。
月月不晓得什么时候,又是怎么进到屋里的。她睁开眼,是在床上躺着呢,已经正午了。她又哭了一会儿,但已经不敢想什么。她怕死,她惜命,决定不去靠一靠墙上的方洞儿。
青春是铁,环境是火炉。过了一个月,月月又“活”了。她不再怕血与死,她的心已变成石头的。于是,她又回到了莳花馆,涂着胭脂寇丹,笑语殷殷地迎送客人,但她的耳朵是竖着的,眼睛是毒辣的,她已经变成了日本人的特务。
这都是木村的计划,他确实不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他要利用中国人,利用中国人训练出来的特务,分布到北平的各个地方,各个职业,打入中国这个独特的社会,让他们变成日本人的眼睛和耳朵。
而曲旭东被杀案在极短的时间内被了结,凶手被枪决,已经控制了公众媒体的日本人将凶手的行凶动机确定为因财杀人,所编的故事也颇为合理。似乎,这件大案便要这么在公众面前淡去了。
但又一次意外便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天早上,在通往北平的城外大道旁,一棵大树上突然挂出了一颗人头,人头的下面挂着一张白纸,写着血淋淋的大字“叛徒曲旭东,汉奸之下场”。
中国人害怕血腥,却喜欢观看血腥,更喜欢谈论血腥,在日本人和汉奸还未采取行动的时间里,新的传闻已经进了北平,口口相传能象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播,将日本人编的瞎话击碎。
非常及时,非常巧妙,人头若挂在城内,很快便会被警察和宪兵发现,迅速加以处理。但是日本人还无法遍布岗哨,更无法兼顾到城外,而从四里八乡进城的百姓在早上正是一个高峰。
“八嘎”木村重重地把拳头击在桌上,他虽然猜出了凶手割走曲旭东人头的用意,也采取了相对的防范措施,但他也知道不可能面面俱到,现在出现这种结果,虽然愤怒,也并非是无计可施。
谎言已开始,就要用更大的谎言来弥补,木村立刻布置,在报纸上郑重说明,城外所挂人头并非是曲旭东,乃是奸人故意混淆视听,这种阴谋是无法得逞的,也将很快遭到沉重的打击。
……
黄历翻过报纸,不屑地甩到一旁,这种苍白的辩解也只有日本人才能想得出来。人要是不要脸,还真是无敌。就象战争爆发,明明是日军开进、侵略中国,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一贯尊重中国的领土、主权以及各国在中国的权益的方针,决不丝毫加以改变”;明明是杀人放火,在南京屠杀了三十万中国人,却装成一位善心菩萨,说什么“国民政府狂妄策动抗战,对内不察人民涂炭之苦”,真是无耻到极点、也滑稽到极点了!
这一阵子,黄历一直老实地呆在燕大里面,仅有的两次外出,也是在附近谈租房子的事情。躲避风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燕大开学在即,程盈秋和崔小台就要来了,他必须做好准备。
第072章 遇故人,西山行
女孩子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即使她以前对你并没有真的感情,但她若已被你得到,她就是你的。嗯,黄历很相信这一点,而且也相信程盈秋跟他并不只是有了肉体上的关系,在精神上,也应该有了紧密的联系。想起她,心里便甜甜的,想起临别前那天的亲热,程盈秋的羞怯和慌乱让他感到刺激,男女交欢的欢愉让他象是上了天。还有,那女孩子在睡过一觉后,枕着他的肩膀,暗示再来一次的表情让他更升腾起了疼爱和怜惜。
现在,程盈秋要来了,不仅仅是来燕大读书的,更是冲他来的。黄历心情愉悦地出了城,到城外的联络点取东西。
城外的联络点是在土城——那在鞑子统辖中国时代的,现在已被人遗忘了的,只剩下几处小土山的地方。门前有一个小小的,长长的,亮亮的场院;左边有两棵柳树,树下有一盘石磨;短短的篱笆只有一人来高,所以从远处就可以看到屋顶上晒着的金黄色的玉米和几串红艳艳的辣椒。
乡间地广人稀,狗们是看见远处一个影子都要叫半天的。两条皮毛模样都不体面,而自以为很勇敢,伟大的,黄不黄,灰不灰的狗迎上前来,狂吠着。黄历施展出他的武艺,把手中捡来的树枝棍子耍得十分伶俐,可是不单没打退了狗,而且把自己的膝盖碰得生疼。他喊叫起来:“啾打看狗啊有人没有?看狗!”
从院子里跑出几个小娃娃来,有男有女,都一样的肮脏,小衣服上的污垢被日光照得发亮,倒好象穿着铁甲似的。
小孩子嚷了一阵,把一位中年男人嚷了出来,他的一声尖锐而细长的呼叱,把狗们的狂吠阻止住。狗们躲开了一些,伏在地上,看着黄历的腿腕,低声地呜——呜——呜的示威。
黄历跟中年男人说了几句话,算是对上了暗号。中年男人在前面引路,黄历,孩子,和两条狗,全在后面跟着。屋里很黑,很脏,很乱,很臭,但是主人的诚恳与客气,把这些缺点全都补救过来。中年男人东一把西一把的扫除障碍物,给黄历找座位。然后,他命令身量高的男娃娃去烧柴煮水,教最大的女孩子去洗几块白薯,给客人充饥。
“唉,来到我们这里,就受了罪啦没得吃,没得喝”中年男人的北平话说得地道而嘹亮,比城里人的言语更纯朴悦耳。
男孩子很快的把柴燃起,屋中立刻装满了烟。黄历不住地打喷嚏,但面对主人的热情,他只好没话找话地聊着。烟还未退,茶已煮热。两个大黄沙碗,盛着满满的淡黄的汤——茶是嫩枣树叶作的。而后女孩子用衣襟兜着好几大块,刚刚洗净的红皮子的白薯,不敢直接的递给客人,而在屋中打转。
这就是中国人,中国文化这整个的屋子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