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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烟锅死了?
百战不死的马烟锅四分五裂,老旦的心也跟着碎裂了,天空崩塌了,希望和刚生就的豪气都沉到河里了,他甚至无法在水中挣扎了。腥臭的水灌进肚里,恶心得几乎窒息。他挣扎着爬上岸,呕吐着瑟瑟发抖。晨曦升起来了,却并不能让他有些许的温暖。他跪在河边回望那片死地,流出的眼泪、口水和鲜血,汩汩地滴在长满青草的河岸。死亡已不再陌生,可眼前这景象仍摧垮了他,这是真正的恐惧。
逃跑的念头掠入脑海,可此地已不同于板子村,走这条道没准儿死得更快。二子一溜小跑过来,扶起他,用吊死鬼般的腔调说:“快走吧,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老旦抖索着站起来,跟着二子和战友们跑向后面的战壕。他一坐下就抱成了团,像还在河里泡着。他紧抱着麻木的身躯,想哭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哭,不知是撕心裂肺地为马烟锅哭,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大号一场?他哽咽着,颤抖着,自己的和别人的血粘粘地趴在皮肤上,河里游了一遭竟还在,仿佛要再次融进自己的身体。他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掉。看着血红的结着硬痂的双手,他浮上透彻心底的冷,如赤裸在腊月冰原的狂风之中。
两军的炮火在村庄上空对射了半个钟头,渐渐消停下来。日军看来并不想过河,机枪胡乱扫了扫,悄无声息地撤了。
夜晚,活着回来的弟兄们蔫坐在战壕里,和老旦一样木不吱声。二子找着板子村的,问下来却只剩一小半了。郭家的谢家的都在哭爹喊娘,眼泪流干了还在干号。有弟兄拿来馒头和咸菜,再给他们点上香烟,看着这群手足无措的可怜家伙直摇头。
老旦蒙着一块破毯子,望着天上缓缓滑过的探照灯光柱。在光柱和云的交界面上,有熟悉的神似的脸孔。有的像自己的女人,有的像大嗓门的上尉,有的像肥头大耳的油大麻子,还有的像瘟神一般的马烟锅。老旦不敢闭上眼,否则就杀声四起,血肉横飞,又亲历一遍这血与火的煎熬。半夜的战场静静的,没有风,没有蝉鸣,没有狗叫,只有嘶喊和呻吟。黑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冷枪,老旦就会打个冷战。老天爷,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鬼露出了半个脑袋,就此成了阴间的鬼。
后半夜,老旦口中乏味,烟也抽光了,他就想起马烟锅那支烟锅和那把梳子。他清楚地记得马烟锅倒下的地方。马烟锅抽着烟锅给他梳头的情形令他脸红,就这么想着都脸红,大闺女家才用这个哩!可第二次竟习惯了,肮脏的梳子滑过头皮,像翠儿轻轻地抓痒,又像老娘曾经的抚摸,它令他有勇气跨出战壕,拎起钢枪……这梳子是神奇的物件儿。
他坐不住了,被这想法弄热了,就悄悄地出了战壕。夜下的小马河阴森恐怖,里面似乎游走着无数的幽魂。他壮着胆子溜到河边,和哨兵打了招呼,就跳过河滩上的铁丝网和障碍物,脱得赤条条游过去。河面和夜色一样漆黑,冻得他龇牙咧嘴,鸡鸡缩成了团。他不敢把头扎进河里,生怕看见下面那些肿胀的尸体,弄不好还被鬼抓住脚。游到对岸,他爬上去乱摸,不久摸到了半截身子的马烟锅。他僵得硬邦邦的,像三九天冻在院子里的大白菜。老旦小心翼翼地摘下他的烟锅,找出那把梳子,摸了摸居然都完好。鬼子的照明弹晃起来,老旦忙猫腰装死,绷着哆嗦的身体,等那东西熄了,才振了振精神游回来。
河边的哨兵一直看着,凑过来拉他上岸,兴奋地问:“偷了啥好货回来?”老旦冷得说不出话,把烟锅和梳子拿给他们看,哆哆嗦嗦地穿回衣服。
“弟兄的?”哨兵问道。
“俺大哥的。”
“这梳子是他老婆给的吧?”
“他还没老婆。”
无所不知的李兔子说,马烟锅没娶过老婆,三十大几的人,十几岁出头就打仗,长官让回家的承诺都扯了蛋,便一直拖到鬼子来了。马烟锅在打淞沪战役的时候和一个村姑混了几宿,啥名啥姓都不晓得,后来鬼子屠了那个村,马烟锅就一直揣着这梳子。老旦是想给他留着,可老旦连他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马烟锅说的驻马店对他来说遥不可及,在被抓来前,除了去上帮子村翠儿娘家,他从没出过板子村方圆三十里的地界。
从陈村撤退之后,老旦所在的5连加上3连、4连和1连,总共还剩下一百多人,被统编成一个连分配给了37军406团。这个团是被打残的几支部队凑起来的,既不满员,也没去处,多是口音杂乱的新兵蛋子,一眼望去尽是惊惶的眼神和单薄的身体。人高马大的老旦因其传奇的杀人经历,又与人人敬重的马烟锅生死一场,竟成了传奇的老兵。团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军官补充,决定就地解决,勉强提拔老旦做了新连队的副连长,军衔先空着。团部的军官们想借此提提气,有人通知连队,要给他举行一个授勋仪式。
老旦在众人或信任或怀疑或羡慕的目光中接受团长授勋。他有些手足无措,不太明白为啥能被别上这块小铁牌子。对面的这个团长身形魁梧,一脸麻子,三角眼像刀子挖出来的,嘴角硬得铁钳子一样,要不是他方才说话了,那两块嘴唇片子像原本就长在一块儿的。
麻子团长向战士们高高举起了勋章。大伙齐刷刷瞪着这闪光的物件,像看着政府赈灾队下乡时手里的馒头,或是菩萨手中的圣物。这罕见的殊荣让老旦惶恐了,不敢拒绝,也不敢痛快接受。当勋章挂到胸前,冰凉的别针刺入皮肉时才醒过来。老旦忘了喊疼,麻子团长也不知深浅,将他胸前一层皮肉别了进去。老旦正想去揪,见麻子团长在给他敬礼了,忙忍着痛举手回敬,那动作和神情滑稽不堪,活像卖艺的猴子得了主人的半块干粮。战友们各种怪笑了。团长却没笑,皱着眉砸了他一拳,老旦猝不及防,应声而倒。
“站起来!”
团长一下耷拉了脸,大声喝道,麻子脸绷得像冬天的窗户纸。老旦赶忙起来立正,红着脸赔了个笑。团长还是没笑,后退了几步把帽子扶正,严厉的目光从众人头顶扫过,全场鸦雀无声。
“党国军人,面临国之危难,自当前仆后继,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大家参军都不久,看到这一夜之间就牺牲了很多兄弟,有的连鬼子啥样儿都没见着就死了,肯定都很难过,都很害怕。咱们都不愿意打仗,想安生地过活。可是如今,鬼子已经打到了你们的家门口,国家的命运已经是自己的命运!我知道你们都累了,困了,甚至慌了,但还是要求你们做好杀敌的准备,做好牺牲的准备!我和鬼子从上海打到南京,从南京打到徐州,从徐州再打到这里,我死去的弟兄何止千万?南京一战,国军八万壮士壮烈殉国,咱们团一千多老兵几乎全军覆没,可我仍能站在这里,随时准备和鬼子同归于尽!因为从拿起枪走上战场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是不怕死的军人。”
麻子团长走了几步,回头指着老旦说:
“新兵老旦杀敌勇敢无畏,是好样的,因此才受此重用,大家要学他。但尽管如此,老旦还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党国军人!刚才别说我打你一拳,就是给你一刀,你也不许倒下!”
话音未落,麻子团长猛地跨上两步,对着还在发愣的老旦胸口上又是一记重拳。老旦胸膛里像是炸了颗手雷,双耳都嗡嗡作响,满眼金星飞迸,险些又倒了下去。这次却忍住了,他摇晃了几下,咬牙挺直了身板。麻子团长从副官手里拿过一把崭新的日本军刀,捧着递给老旦。
“这是我从一个鬼子军官那里缴获的,送给你,望你勇猛杀敌!”
老旦恭敬接刀,定下神来,小心翼翼地插在腰间。他吞了口气,给麻子团长敬了个礼。战士们大受感动,也一起向团长敬礼。麻子团长再不说话,似乎叹了口气,沉甸甸地去了。
“凭啥你有俺没有?俺也杀了鬼子呢……”二子在身后嘟囔道。
第五章 流血的黄河
六月的大地本该万物生长,而如今只剩死气沉沉。挤满大路的难民扶老携幼,与各式交通工具汇聚一起,浩浩荡荡地向南行进。人们衣衫褴褛,神情萎顿,肮脏的身体在炎热里散着臭味。身后炮声不绝,鬼子又在进攻了,他们永不吝啬炮弹和子弹,他们就是来杀人的。部队夹在这难民流里,无法加快行进,开路的军车喇叭按烂了,轮子要碾到难民的屁股了,仍是蜗牛般的快慢。
天上传来奇怪的声响,像铁匠铺抽动的风箱声,但很快这声音就撕裂起来,从耳朵吓进心里。老旦认得那是鬼子的飞机,只是这像是一群。他惊恐地抬头,见四架敌机正低空掠过来。人群炸了锅,陷入巨大的慌乱,他们争相踩踏着挤向两边树下的沟。路沟里像是涨了水,顷刻涌上层叠的人。老旦拉着二子卧在棵大树下,蜷着抱成一团,唯恐飞机上的鬼子看到自己。老旦不明白为何看着敌机飞得很慢,眨眼就到了。前两架沿着大路扫射,玉米竿子粗细的子弹扫过之处,将人和牲口、马车打成支离破碎的物件。弹痕过处,鲜血满地,死尸摆出一条血红的路。后两架就奔着两条路沟了,它们飞得轻松,却让沟里肢体横飞,死去的和没有死去的抱在一起滑滚向血洼处处的沟底。军车上有对空扫射的四联机关枪,才打了几排子弹,就连同枪手被打成了零件。着火的人满地打滚,被倒下的车砸在下面。两轮过后,敌机像是打光了子弹,示威般掠了两次,抬头南去。老旦想喘口气接着走。人群突然哭声震天地向南涌去,因为敌机径直飞向了前方的黄河乌口大桥!鬼子要炸乌口大桥?老旦心惊胆颤,桥要是毁了就得游过去。黄河可不是小马河,怎游得过去?
到了河边才知道,敌机根本没有炸桥,而是在轰炸扫射河两边的国军工兵部队,竟然是想保桥!明白了这一点,人潮发疯似的蜂拥冲向这几十里内唯一的桥。
“快点快点,鬼子这么搞,肯定还会来飞机。”二子用枪托扒拉着老百姓,给连队冲开一条路。老旦见他鲁莽,几个小孩都扒拉倒了,也只能咬牙往前冲。鬼子果然来了更多的轰炸机,把河的两岸炸得火红一片,炸起的水柱夹着黄沙飞散着,堵着逃命的人的鼻孔和眼睛。部队发了狠,车队挤下碍事的牲口,碍事的人干脆扔下了水。老旦和他的弟兄们高举着枪,被疯狂的难民几乎挤成肉饼,他脚不沾地地过了大桥。回眼一望,蚂蚁般的人潮仍从四面八方涌向桥头。在更远的地平线上,鬼子骑兵高挑着的太阳旗已经清晰可见,他们正呐喊着冲下山坡。
突然,时间戛然而止!地动山摇的爆炸声中,脚下的钢铁大桥腾空而起。伴着震破耳鼓的折裂声,老旦和弟兄们被高高地抛向了岸边,重重地摔在地上。老旦觉得世界反转,一切都颠倒过来。漫天的黄沙里,一团巨大的火焰夹杂着烧红的钢铁、支离破碎的人、碎裂的汽车和骡马,慢悠悠地翻滚着飞向天空,再摔向浑浊的河水,溅起一片片浊浪。一座大桥只顷刻间便消失在滔滔的黄河里,桥面上那上千的难民和上百个兄弟都随之上了天。老旦晃动着震麻的头,半天才明白是工兵受了死命,抢先炸毁了大桥!
老旦惊恐地望着对岸四散奔逃的人们,他们在日军的骑兵冲击和机枪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