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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乔回忆————————————————
曾经我以为,也许我只是一场风,亦或一场倾盆的大雨。
我踯躅在世间,即便偷得漫长年月,苟活几世,亦终将化为虚无,留不下一丝痕迹。
虽然常有人问我:“你是谁?”
可我知道,没有谁真正看见我,也没有谁真正记得我。而他们这样问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每每听到这句问话我就很困惑。
而后我便总是凶神恶煞地回答:“我不是谁,我就是我。”
我的确不是谁,我只是我而已。
我不过是这样的——跟我一眼便能瞧见的山下道口那根树苗差不多高,不过今年春天它好像又长高了一点,而我不巧只是个泥巴做的人,我不会再长高了。
我的眉毛有点短,所以显得脾气不好。这都要怪那个替我捏身体的泥瓦匠师傅,他中途打呵欠了,一不留神,瓦刀便削掉了我的眉尾。
我左肩上立着的那只总爱打盹的鸟倒是有个好听的名字,可是我嫉妒它,故意叫它小乌,乌漆麻黑的乌。
我乐得看它生气,反正它也离不开我肩头。
它不能动,我也不能动。
如今这般静止了一般的年岁,我便时常想,也许是老天爷看我之前太过逍遥自在,便叫我收敛收敛吧。
之前我并无实体,随水流四处漂泊而已。
可我莫名觉得以前我是应该有实体的,至于为什么又没了,我记不得,脑海里有个巨响,所以我自个儿猜测,也许我上辈子是个碗碟花瓶儿之类的物什,摔碎了。其实是什么也无所谓,我落在水里,随着河流四处游荡,倒也乐得开心。
就这么随着水流一直漂,漂了多少年岁也不知道,直到被个满脸胡子的人一瓢舀起,两眼一抹黑,和稀泥去也。
我心里号叫不止,不知这一脸凶相的大汉要将我和泥巴和成个什么模样,我可不要做个鼻孔朝天的看门狮,张牙舞爪的,忒丑忒丑!
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我便无聊得睡着了。
好像还没睡多久,待我醒来,便已经成了个泥巴胚。好在看这泥塑的身子倒是个人形,不至于沦落到蹲门前给人看门的地步,可是脸上乌漆麻黑,那个满脸胡子的人正拿着一盆红呼呼的颜料往我脸上画。
我心里哀怨不止,身体却挪动不了半分,只能任凭他在我脸上这般那般地发挥,不得反抗。
不过,胡子叔或蹙眉或微笑,我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倒莫名生出几分亲切感,精神一松懈,倒也不惧他将我描得美丑老幼了。
左右不过是个壳子。
胡子叔画完后,将我扔到太阳底下又晒了几日,直将我晒得头晕目眩,对他的好印象一朝倾覆,在心里暗暗呸了几口。
之后,我又被丢进黑洞洞的烧窑,烤啊烤啊,全身都好像要融化了。
三日后出窑,胡子叔看起来很满意。
我就这样成了个唇红齿白的瓷娃娃,肩上落一只叫做小乌的鸟,一起被胡子叔送到一座财神庙,做了那同样是泥巴糊的财神爷座下的随行童女。
可我从来没见过财神爷下凡,想来是财神爷觉得这庙里香火不旺,给忘了吧。
我一个人倒乐得清闲,庙里我最大,四周亦常有些蝴蝶野花化成的精怪来与我说话。便是它们,常常问我,你是谁?
我最厌烦它们问这个了。
更令人厌烦的是,它们是最最健忘的精怪,头年问了,来年再醒来之后便又将我是谁忘记了,久而久之,我便也不再搭理它们。
我只盼着,能不能有那么一天我能离开,至少,至少让我走到山下道口那里去,看一看道口另一端的世界。
83
83、泥人记 。。。
一时春一时秋,年年岁岁不过如此,复来又去。
我真庆幸我非凡人。
尽管我时常艳羡他们能到处走来走去,可有时偶遇上山来的老香客,大腹便便,三节石路便走得气喘如牛,怨气冲天,想来若不怕冲撞了神明爷爷,便要破口大骂了。
我是泥巴糊的,站这么些年,倒也不觉脚疼。
不知若他似我这般,于庙中一立三百年,又会是怎么个愤愤模样?
只是无趣得很。
唯有日日眼巴巴地往山下道口处瞄,数一数往来的行人,猜一猜他们的去向,再想一想我究竟还要在这儿呆立上几百年。
唉,转眼间,那个拿煤灰在我脸上画胡子的放牛娃都已至耄耋,有一回携孙来替儿子上香,那小童儿居然拿香灰撒了我一头。
小乌吱吱喳喳地笑我,我意兴阑珊,披着一脸煤灰不想理它。哪想它还来劲了,立在我肩上前仰后合,我一时恼怒,抬手就将它抓下来拔毛。
我与小乌不过两团神智,或者说,小乌亦是我神智的一部分,平日我们交流俱在这泥塑里,即便内里打成一团,外面看起来仍是个淡然的少女。
可今日却不同,我抬手去抓小乌,便听得一阵“咯啦啦”的响动,似是从泥塑身上传来。我纳闷地低头瞄了瞄,却见那手里还抓着煤灰的小童儿大张着嘴巴,几乎能将自己个儿的拳头吃下去。
这娃儿见着什么了?怎的吃惊成这副模样?我且琢磨,甚困惑地挠了挠头。
这一动作,竟又扯出“咯啦啦”的一阵响动。
小童儿“哇”地一声大哭:“爷爷,鬼显灵了呀!”
小乌胆子小,被这平白一声嚎叫,吓得扑棱棱飞上了大梁。
我抬头看着蹲在梁上一脸惊恐的小乌,又低头看看同样一脸惊恐的小童,忽然明白过来——大抵是我神智与这泥塑胚契合成,幻化了吧。
庙里老得没牙的放牛娃以为自己诚心所致,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我便叩头。我略有些懵,顶着一脸的煤灰傻傻地受了他三个响头。
“梆梆梆。”
真真虔诚。
可惜我不是财神座下童子,不知怎样保他家万世财主命,看他磕完头,便召唤了小乌一头扎进我眼馋了三百年的山林里去。
从此,即便我一次也没显灵,庙里神仙下凡的传闻也还是坚定不挠地传开了去,破破烂烂了三百余年的财神庙被修葺一新,香火缭绕。
我三百年里清静惯了,甫一遇上这等盛况,一时间有些接受不能,且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受之有愧,加之每日厚重的香火气着实熏得我眼疼,遂与小乌合计了合计,索性弃了那庙宇,下山去寻住处。
下山入了镇子,才算真真地入了尘世。
尘世烟火气可比那庙堂里的香火味好闻多了,街边卖的那些小食也比庙里的冷供丰富,只可惜我一副泥胚做的小身板,样样只能闻闻味儿,入不得口。
化成人身却仍旧比不得凡人快活,唯有艳羡。
我无事可做,在大街上闲逛时,居然也有许许多多的人来问我是谁。我原以为,只有那些精怪才是最聒噪的。
这问题我实在答得厌烦,便只好装冷酷,或装耳聋,被逼问的紧了连傻子也装。我曾在水里照过自己的影子,与寻常女子并无二致,没有多一只眼,也没有少一个鼻子,实在不知他们怎的对我这般好奇。
不过横眉冷对总不会错,我虽为人形,却其实也闹不明白自己究竟算个什么。说是精怪吧,我偏偏没有一丁点儿灵力,可是有这么一副泥巴身坯,正经也不能算作个魂灵。是以,对人多些防备,能够自保才是头等大事。
只是,人祸可防,天灾不能知。我这个泥巴身子,头一个天敌便是水。本来在庙里不能动弹的时候,破庙年久失修,免不了外大内小地被浇那么几回,身被彩釉,也没觉得雨水有什么了不得,可化成人形后,第一滴雨落在我身上时,便像是被狠狠烙了一记,也说不清是灼烧还是冷刺,真真疼痛难忍。
我便恨起了雨天。
偏偏如今又是多雨的盛夏,我少不了被堵在树下抑或别人家的房檐底下,与小乌紧紧相偎。
而那个人,便是出现在一场几乎将我逼入绝境的大雨里。
我从前以为,雨都是一样的,风也是,管你声势怎样浩大,怎样凶神恶煞,过了便是过了,不会有谁去费心记忆。可后来才明白,不论是雨还是风,即便只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总会有人忘不掉。
于是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我便死死地记住了那场大雨。
他站在雨中,却像被封在看不见的彩釉壳里,雨水温顺地徘徊在他周围,那一身清逸的长衫显得格外精神。
我一边嫉妒他,一边小心地往房檐下缩了缩。雨水太大了,我脚尖距离那摊水渍不过一指宽而已。
他应是看到我了,大步向我的方向走来。
我缺暗暗打定主意,若他像别人那般,嘻嘻笑着问我“小姑娘你几岁啦?”这样连我也搞不清楚的古怪问题的话,不管什么雨水不雨水的,我铁定一脚踢他出去。
孰料,他只是紧紧盯着我,越来越近,眼神中带着一种让我有点不敢妄动的警告意味。
他比我高,离我愈来愈近,直至半个身子也挤进狭窄的房檐,看着我的时候微微弯了弯腰,他身前的雨水一下便涌进来,我只好尽力踮起脚尖,这下便显得更近了。
这么近的距离,我轻而易举地发现,他的眼睛竟然是蓝色的。
这个人真狡猾,把自己的温柔藏得真深。
我冲他笑了,为了他眼底那一抹亲切的温柔。
他的眼睛眨了眨,一只大手便落在我头顶上:“百乔,总算找到你了。”
所以,我终于遇上一个别致的人。
只有他是不一样的——他没问我“你是谁”,他只是说:“百乔,总算找到你了。”语气熟稔得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一千年。
百乔,百乔。
这是我的名字么?
我顺从地被他的手抚摸,满足得只差不会像猫咪一样咕噜。嘘,他讨厌猫咪的,可不能被他听见。
啊呀真奇怪,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明明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文)我挺想问一问他是谁,可是连我自己都那么讨厌被人问那个问题,他大概也是不会喜欢的吧?这样一想,我便忍住了。
(人)反正我也不认得他,他若憋不住,会同我先讲的。
(书)我不知自己怎么会这样笃定,真真仿佛已知交甚久。
(屋)我忽然想到,我那好几百年之前的上辈子,那一声宛若粉身碎骨的巨响之前,会不会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他说“总算找到你了”,那么便是一直在寻我么?
我不知怎的稍稍有些许脸红。只是一直缩在我肩上的小乌好像不太喜欢他,一直在用嘴壳向他示威。
“百乔,跟我回去吧。”这是他与我说的第二句话,伴随着那只手第二次的温柔抚摸。
只是他手掌带起一串雨滴,我下意识地便躲开了。
他的动作便顿住了。
我有些局促地解释:“那个……我会怕……”
“怕我么?”他蹙眉了,看着真可怕!
“不不不,”我紧张极了,“是雨……”
“不喜欢雨么?”
“……淋在身上会痛……”
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速度太快,我来不及判读,便见他挥了挥衣袖,以为他要发怒,便小心地又往后缩了缩。
却在刹那间,雨过天晴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他他……只是挥了挥袖子而已?
我瞬间便想起庙里那尊鬼气十足的财神爷爷金身。
而他只是站在还未完全散去的水雾里,冲我微微一笑:“随我回夕颜山去吧。”
我崇拜他还来不及,自然欣然应允,拉着一百个不情愿的小乌,随他踏上回山的路。
说是回夕颜山,他却先带我到了一处叫丘平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