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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头发黑亮滑顺,淡淡的、很干净的香气。
“看见没有?”
“嗯。”他发现了,细细的一丝小白发,微微摇曳着。
“拔掉。”
“好。”他笨手笨脚地拈起来,想了想说,“可能会疼一下。”
“别废话,快点!”
他这才扯了下来。她回过头,拈过这根头发说:“可怜白发生。”
转身走开几步,又停住,杨川以为她要补一句谢,谁知她说:“你别以为我很老。”
她当然不老,只看面貌,她甚至比玫玫还小,只是那份气场是玫玫再长十年也未必有的,玫玫是那样小鸟般怯怯地、永远无助地躲在他背后的女孩。
玫玫在等他,她刚从行政部溜出来。面试的是他,紧张的却是她,绞着双手,忧心忡忡地转来转去。
“戴眼镜的那个男的说什么没有,他是人事部经理呀。”
“那个胖子呢,那个胖子为难你没有呀,他有时很凶的。”
“自我感觉好吗?不会有问题吧,阿弥陀佛,我在这儿给你求了一上午的佛了。”
杨川少不得好言安慰她一番:“放心吧,没那么差,就算进不了外销部,做保安也行,就算做不了保安,扫地的也干,一定能打进你们公司,一定能天天一起上班下班,一定一定在你身边。”
玫玫笑了,眼里莹莹闪闪,走廊上人多,她只能捏捏他的手。
02
他那刻的心情真是无限感慨。
十六岁那年他就给她承诺,虽然那时不懂什么,但从不后悔说过的那些话。
他说十八岁他们要一起上大学,去同一座城市,读同一所学校,坐在一个教室,一起去饭堂打饭。
他说二十二岁他们要一起毕业,留在同一个地方,进同一家公司,买一套房子,一起吃早餐上班、一起回家做饭。
他说二十六岁他们要结婚,她要穿雪白的婚纱,长发上戴朵金色的小皇冠,也穿火红的旗袍,鬓边插着红玫瑰,他们要去最美的地方度蜜月,什么地方最美,其实那时他和她也不知道。
这样的爱情很土气吧,可那就是他们的故事。这么多年下来,谁也离不开谁了,他是她的骨头,她是他的肉,没有他,她总是虚软软地立不住脚;她不在身边,他总是空悬悬地时刻牵挂。
其实,也有段不在一起的时间,还真不短,一年十一个月零四天。
毕业的时候,省城有家大国企来学校招人,他被选上了,玫玫没有,不过也找了个不错的单位,面试、笔试很顺利,都准备试用了,偏巧玫玫妈那段时间胃溃疡住院,要她回来方便照应。当时杨川也想跟着回来,但国企的合同签得死,违约要赔笔钱,他家境一般,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于是两人商量着先这样,等等再看。
一年十一个月零四天好长啊,每一天都是搓成无数粒分秒捏着过的,电话容易,视频也不难,但声音再近,面容再真,都不算此时此刻在一起。
那是不一样的。
她半夜发烧肚子痛,不敢吵醒父母,也不会打车去医院,只是抱着电话对他哭。她熬夜写的报告被主管改错了数据,经理骂的却是她,她也不会申辩,也不敢抱怨,只会在盥洗室里抱着电话对他哭。想从前朝朝暮暮的甜美,她哭;无端担忧将来的路向,她也哭。哭是她应对这纷杂世界的唯一方式,可不是每个人都会心疼那些眼泪,除了他。
既然没有那么长的手臂,穿越迢迢的空间去擦她脸上的泪,那他只能整个人地回来。
这是承诺。
03
杨川觉得自己像头牲口,被人拉出来走两步那种。
姚经理带他进了外销部办公室,人人都在对着电脑忙,也有说电话的,站着说的,将话筒夹在脖子和肩膀中间说的,语速都很急很忙,好像稍微慢点地球就会停止转动。
所以当姚经理说,这是杨川,新来的跟单员,你们谁带带?他们也是边看过来一眼边笑笑点头,而键盘上的手指没停,话筒边的嘴在继续。
在外销部里,跟单员和业务员是最紧密的搭档,业务员拼死拼活抢来的单子能否完美成交,全靠跟单员的醒目老练,谁愿意找个生手来冒险呢。
最多不过一分钟的停顿,他却觉得分外漫长,等着谁把自己领走,那点低微的巴望和凄惶。
“我要他。”声音从靠窗的位置传来,办公桌的蓝色屏风遮住了她的脸,只看见高扬的左臂,像拍卖行的举手。
“外销部的女超人,喻华。”姚经理很高兴,“杨川,你运气不错。”
她这才站起来,黑发红唇,利落洒脱,唇边一点笑:“已经见过了。”
他也笑了,也许是紧张,也许是紧张之后的放松,一时竟没想到什么得体的话,只是点点头。直到这天中午下班,他才好不容易想出几句荣幸、感谢、指教、包涵之类的漂亮场面话,在心里练了好几遍,可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很生硬。
喻华嘲弄地看着他:“你一个老实人,何必为难自己说这些。”
他脸红了。
走出门就见到玫玫在楼梯口翘望,这时喻华回头问:“要不要跟我去吃饭,饭堂很差劲,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全公司只有我知道。”
他迟疑着该怎样回答,玫玫已经迎上来,挽了他的胳膊,温柔亲热地跟喻华说话,怯怯地但不无骄傲地笑着:“喻华,他是我男朋友,以后就交给你了,拜托多多调教。”
喻华反应得那么敏捷,话音未落,她已经咯咯地笑了:“怎么调教?一边调戏一边教?”
玫玫也被逗乐了:“你随意,想怎么调戏就怎么调戏,只要你不嫌弃。”
杨川有些窘,喻华笑着看看他,没再说下去。
就这样,他成了喻华的搭档。这的确是个强大的女孩,连续两年当选金牌业务员,做起事来就像踩着几个风火轮,英语口语又那么流利铿锵。据说,她的销售通常都在十分钟内搞定,一边约见大客户,一边在路上又敲下几个小客户。
她和客户谈订单,谈笑风生却滴水不漏,转过身来看样品,眼光又极其锐利,一点色差和瑕疵都蒙混不了。她还骂人,杨川来的第三天就见识到,有批到西班牙的货,货运代理搞错了交货时间,喻华带着他冲去人家的公司,劈头盖脸就一阵狠骂,那个男操作都快给她骂哭了。
出了门来喻华突然回头看杨川,想来那时他的表情也有几分震撼,不及调整,喻华问:“怎么,吓傻了?”
杨川直言:“那倒没有,不过我是有点胆小。”
“放心,我舍不得骂你哦。”她调侃着,见他有些不自在,又咯咯笑道,“你还真害臊了,这才叫一边调戏一边教呢。”
04
可是真的,和喻华搭档,这两年四个月零十二天,她没骂过他。
这很罕见,相处下来目睹耳闻她骂过经理、骂过同事、骂过客户,当然都是工作上的事,她真厉害,句句都辣,可句句都在点子上,而且神色冷静、思路清晰,即使被骂的人感觉讪讪,也不能不心服口服。
记得他跟的第一个单,新手吧,难免手忙脚乱,出货时包装箱贴少了个标志,发现的时候,货都到码头了。那是个湿冷的春夜,他赶到货仓,却发现喻华已经在那儿忙了。
他很愧疚:“真对不起,你回去吧,今晚我一定——”
“把那个箱子搬下来,你有力气,负责搬箱子。”喻华打断他,“哪来的时间说废话。”
“我不想连累你——”他搬着货箱,看她麻利地贴着不干胶。
“一条绳的两只蚂蚱不就是连着累的吗?”她戏谑地,却语气轻松。
那是很累的活儿,两千箱货,两千次重复枯燥地抬手低头,深夜两点多才完工,她累了,敲着后颈,捶腰,张开两掌看看,贴胶纸的满手灰黑脏,她皱眉。
整晚他都在不安,他想,随便她骂几句吧,或者埋怨几句也行。
谁知她突然笑了:“我得谢天谢地呢。”
“什么?”
“幸好货还没上船,能救得回来。”
“我的错,该批评、该扣钱的我都认。”
“少来了,你是我见过的失误含量最低的新手。”随即又笑着补道,“这句不是调戏,是表扬哦。”
走出门,春寒细细,凌晨街边寂寥,远远却见一蓬炭火。
喻华欢声指道:“烤肉串!那边是不是烤肉串啊兄弟!”
杨川说:“是啊。”
“你带钱包了吗?”
“带了。”
“钱包里有钱吗?”
“有啊。”
喻华瞪他:“那你干吗不请我吃?”
他笑着说:“好。”
好像她的心情因烤肉串变得特别好,黑冷的街头,暖红的炭火,暗暗地映着她的笑靥。她吃烤肉串的样子就是个小姑娘,在小学校门口随便能见到的小姑娘神态,又着急又娇憨,那心思是很单纯的,轻易就欢天喜地了。
走的时候,杨川打包了四串,小心地抓在手里。
喻华很伶俐:“给玫玫的?”
“嗯,不过她可能睡了。”
“睡了还打包,过夜就不好吃了。”
“我是怕她会醒,醒的时候突然想吃什么东西,当然她要是不醒就不用吃了。”杨川觉得自己很啰唆。
喻华笑笑,片刻才说:“玫玫真幸福。”
05
其实细细回想,写在纸上的那次,算不算呢?
喻华有个客户是伊朗的采购商,那年秋天来看厂,因为这次采购的电脑桌量比较大,原来的工厂应付不来,恰好杨川有个朋友阿章开了间家具厂,他好心帮人,就极力推荐给喻华。
当时喻华就说:“其实做熟人的生意很冒险。”
杨川不解:“这是双赢啊,采购商需要货源,阿章的厂需要订单。”
喻华看看他:“你信他们吗?”
杨川笑了:“当然信了,我们从小玩到大的,他人很好的。”
喻华不笑:“我不管他好不好,反正我信的是你。”
开始挺顺利的,谈判、下订单、签协议,喻华出手总是不同凡响,伊朗采购商跟阿章的家具厂签了五年的协议,每个月三个订单。阿章的厂第一次接外单,一家老小上上下下高兴得不行,天天打电话要请杨川和喻华吃饭,喻华不去,淡淡道:“吃个饭就熟了,熟人开口要钱,就难了。”
阿章的电话后来就少了,少到没有了,甚至杨川打过去也不接,一次又一次地不接。
杨川很信他,一起玩大的朋友,阿章的爸妈兄姐也亲如自己的家人。先前喻华因为他的面子,有意把佣金压低了许多,平常都是按总金额的3%,这次只在单价的基础上每张加10元,当时阿章的妈妈还感动得要命,搂着喻华的肩膀说:“我们不会让你白辛苦的,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到处跑真挺不容易的。”
眼看支付的时间一拖再拖,他才开始担心,却又在喻华面前帮阿章找借口,会计出差啊,赶订单很忙啊,资金周转不开啊,他心眼实,哪里会说什么圆溜溜的谎,幸好喻华也不怀疑,每次只说:“行啊,没关系。”
他厚着脸皮、硬着头皮,终于有一晚在阿章家里摊了牌。这个他从小就玩到大的朋友,开口就叹气:“哥们儿啊,不是不想给你们佣金,而是这个单我们根本就没利润啊,你看这一大家子都靠我,我爸妈想去欧洲玩一趟都舍不得,他妈的什么都涨价,工人天天要加薪,这日子还要不要人活!”
他什么也没说,出了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班,杨川却是兴冲冲的模样,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喻华面前:“2000套,每套10元,你数数对不对,阿章他们特别感谢你,总想请你出来吃饭。”
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