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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又大步走了起来,东倒西歪,宛如一个酩酊的醉汉。
终于,他又倒了下去,额角重重地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砰然有声。鲜血又流了出来。
他竟然咧开嘴笑了:“苏三,你真他妈的脓包,连路都走不好!”
他咬咬牙,翻转身子,一个鲤鱼打挺,又立了起来。
虽然步履依旧不稳,但他还是走得很快,简直可以说是大步流星。
“有个酒店什么的就好了……”他一面走,一面嘟嚷着:“要是有个酒店就好了……”
果然有一个酒店。
可苏三已经记不清自己已走了多长时间的路了,天快黑了他才看见这个酒店。
小二看见血糊糊的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走进店门,吓得尖叫起来。好在店中已没了酒客,否则一定会乱起来。
老板正在算账,听见小二的叫声,抬眼瞪瞪他,再一着苏三,自己也吓得一哆嗦,将算盘扫到地上,茶杯也打翻了。
“酒。”苏三哑声道。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他找到一张桌子,一屁股坐在凳上,又说了一声:
“酒!”
老板忙道:“小二,快,上酒!”
老板开酒店多年,见过许多大场面,他知道这个血肉模糊的人一定和仇人刚厮杀过,需要喝酒来壮胆。这样的江湖仇杀,老板见的多了,他倒能很快地镇定下来。
他知道,这样的人惹不得,必须好好伺候,奉承。
小二战战兢兢棒了一坛酒过来,两腿发软地往苏三桌边走:“酒……酒……酒来了!”
老板忙取了一只大海碗递给小二:“去,给这位大爷斟酒。”又对苏三陪笑道:“这位爷,您要吃什么吗?”
“只要酒!”
苏三迫不及待地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来,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干了。
小二看得目瞪口呆,掌柜的忙使眼色让他倒酒。
苏三左一碗,右一碗,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反正是张开了口往里倒就是。
一坛酒很快就没了。小二不知所措。
苏三又叫了一声:“酒!”
老板忙喝道:“还不快去?”
小二只好再去抱一坛。
地上已有了两个空酒坛,苏三的肚子居然还没有凸出来,天晓得那些酒都化成什么了。
老板和小二直犯迷糊。
苏三越喝人越精神,腰板也挺直了,眼睛也亮了,手也不抖了。
终于,苏三站了起来,摸出五两一锭的银子,放在桌上,转身朝门口走去,他的步履已十分沉稳。
若不是他仍是满身血迹,谁也不会认为他受了重伤。
能平安地送走这个煞神。老板当然高兴。能收进五两银子,老板自然更高兴。
可老板连高兴都忘了,只是怔怔地望着苏三的背影。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奇异的人!
苏三走到门口,倏地一回身,老板吓了一大跳,小二更是差点没倒在地上。
苏三微微一笑,道:“老板,你的酒很不错,多谢了!”
老板连谦虚几句都吓忘了。
第三章 昨日英豪
余姚市上,苏三懒洋洋地陪逛着,不时伸长了脖子看采。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浙江各地乱转,甚至还跑到海宁去凭吊了马老白一番。
当然,他是在夜间去的。
他知道海宁仍有很多人认识他和陈良、臭嘎子。他可不想被人认出来。
他在马老白墓前坐了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去看马老白的墓,难道说,他已领悟了生死的奥秘,灰心于红尘了吗?
不,当然不!
苏三从来不认为出家有什么好,当和尚做道士,远不如自己当个小无赖快活。
现在他还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朦朦胧胧间,他还是觉得,自己并不快活,虽然他每天仍是赌钱、喝酒、打架、捉弄人,|Qī|shū|ωǎng|和往日没什么两样,但在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像往日那么一心一意地胡闹了。
他感到了一种冷静,就像是无人的山谷那么冷静。
他本来还想去看着任顺子和花满园,沉吟半晌之后,还是没有去,他知道任顺子见了他之后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在杭州的几个老相好那里混了约摸半个月他又厌了,他发现自己无论找什么样的女人,也不可能再有往日的情绪了。
什么都还在运转,可就是往日的那种痛快酣畅已不复存在,苏三惊讶地发现,自己时常会无缘无故地静下来,呆呆地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这天他到了余姚,想到陈良的老家就在这里,不由来了兴头。
他想看看钱麻子和公孙奇这二人现在在干什么。他知道钱麻子和公孙奇一直呆在余姚,陈良已经不常来余姚了,苏三也就不怕会碰到他了。
一家破旧的酒店,招牌上的字迹都已经黯淡了。用作墙壁的木板也开了不少裂缝。从黝黑的门框里,溢出浓郁的酒香、淡淡的温情和欢快的笑语。
无论谁走到这里,都会忍不住一下钻进去,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
酒店虽已很老,但生意还很兴隆。
苏三不由苦笑着对自己道:“看来人都有点恋旧,用过的东西肯定不想扔,连酒店肯定也是常去的好。”
他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迈进那扇破旧的门。
小二马上就迎上来了,笑眯眯地道:“客官,你这边请——”
苏三走到一张桌边坐了下来。小二抹抹桌子,陪笑道:“客官,你来点什么?”
“两角酒,有牛肉给切二斤。”苏三发现,这里的小二十分热情,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好咧,两角酒——二斤牛肉咧——”小二大声吆喝着,搭着毛巾走了开去。
苏三微笑着观察着这个酒店和众酒客。
从里面看起来,这个酒店就显得更老了,墙壁上的白纸都已发黄发黑,桌上已没了油漆,却黑得发亮。
这里喝酒的人,也都很老很老,很少有几个年轻些的;即便有,看那样子也是过路的。
小二端着酒菜一阵风似地到了:“客官,你的酒菜齐了,还来点什么?”
苏三朝他一笑,道:“不用了,谢谢!”随手给了他五钱银子,小二也谢了一声,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苏三倒了碗酒,慢慢喝了起来。
一个年轻人微笑着出现在门口,小二忙笑迎上前:
“哟嗬,边大哥,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小德子,你少跟我油嘴滑舌的!要是你陈大哥在,嘿嘿,那就有你好瞧的了!”年轻人看来和小二很熟。
小二摸头笑道:“进来喝点儿?老规矩?”
“老规矩好了!”年轻人拍拍小二的肩头,径直朝苏三那边走了过去。
苏三一直恍恍惚惚地喝闷酒,根本没发现有人正盯着他,直到那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才惊得一抬头,不由一怔,一下跳了起来:
“是你小子?”
年轻人也笑了:“你还认得我?真不简单啊!不过你小子倒是一点也没变,我一到门D就看见你了。”
“你小子就是烧成灰,扒光了皮,老子也认得出你!”苏三一拍桌子,大叫起来,吓得端酒过来的小二一哆嗦,待见了二人都笑得很和蔼很开朗,才放下一颗心来,将酒菜端到边澄面前,有些好奇地看着苏三,转身走了开去。
“你下山以后,一直就呆在这里?怎么也不跟老子说一声?陈良和臭嘎子他们知道不知道?”苏三还没说三句话,眼睛又瞪起来了。
“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年轻人笑了。“我半个月前才回到家中,一问,才知道陈良已经走了。”
“我说边澄,你在少林寺学了三年功夫,可学到什么高明武功不曾?”苏三笑眯眯地道:“我前儿还听人说,你小子武功大长,连少林方丈都败在你手下呢!”
边澄乐呵呵地道:“嗨,别听他们瞎说,没那么回事!”
两人互相问了问情况,就又都沉默下来了,他们实在都很想往下说,但又找不出什么话题来。
苏三不由有些悲哀了:“这也许就是时间造成的隔阂吧!”
募地,红蔷薇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苏三不由心中一阵刺痛。
恋情和友谊岂不是同样经不起时间的锤炼?
分离得太久的恋人,再合在一起,又怎能完美如初呢?
分离得太久的友人,又怎能续起已经断了的友情呢?
熟悉或许就是陌生的根源,而陌生反而成了彼此熟悉的动力,这中间又到底有什么古怪呢?
苏三不知道,所以他感到无比的悲哀。
两人都只好低着头喝酒,偶尔抬头,相视一笑,但不说话。
边澄突然微微一笑:“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到这里来喝酒?”
苏三也笑,道:“我怎么知道?”
“因为公孙奇和钱麻子第一次碰头,就是在这个酒店里,他们的第一次交手,就在这张桌子边。”边澄无限神往似地叹了口气,道:“可惜我没陈良那么好的眼福,我没有亲眼见到。”
苏三眼睛一下睁得大大的,精神头也来了:“就在这里?这张桌子?”
“不错。”
苏三站起来,围着桌子转了好几个圈,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才叹了口气:“真难想像,真难想像!”
边澄微笑道:“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苏三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茫:“我这次来,就是想拜访两位前辈的,他们在哪里?你领我去。”
“跟我来。”边澄笑着向小二招招手,取了五两银子放在桌上。
苏三笑嘻嘻地道;“反正你是地主,这酒钱当然是你付了。”“
边澄很高兴,因为苏三似已又恢复了往日的脾气,还是很喜欢让朋友请客,看来过去的友情也已恢复了。
另一家酒店里,也有两个人在喝酒。
两个都是中年人,都慢条斯理地啜着酒。
一个瘦些的面色苍白发黄,头发已经半白,而且神情颇有些呆滞。
另一个身材魁梧,坐在凳上,比瘦子要高出半个头。
他的面色泛青,神色冷漠,看样子四十已出头。
明眼人只要看他一眼,就会知道他曾经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因为他偶一顾盼,不怒目威,杀气腾腾。
“钱兄,咱们该回去了。”面色发青的汉子低声对花白头发说道。
“好吧。”花白头发含糊不清地咕噜了一句,喝干了杯中的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青面孔大汉连忙伸手扶住他,两人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口,边澄和苏三兴冲冲地赶来了。
边澄笑着大声道:“公孙奇、钱麻子,苏三看你们来了。”
他居然对他的两个师父直呼其名!
苏三觉得很诧异,他不知道这两个当师父的其实和边澄、陈良本是忘年之交,彼此之间不在乎这些俗礼。
公孙奇双目如电,冷冷扫向边澄和苏三,目光定在苏三眼睛上。
“你是苏三?”
他的声音很冷,乍一听起来你会以为他很不愿意见到你。
“晚辈正是苏三。”苏三枪上一步,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辑:“两位前辈好!”
钱麻子抬起醉眼,哑声问边澄:“苏三?哪个苏三?”
“海宁打擂的那个苏三!”边澄连忙也扶住了钱麻子,在他耳边大声道,好像钱麻子已经是个七老八十。
耳聋眼花的老人了。
“唔,好小子,……有种!”钱麻子笑了,抬起一只手,拍拍苏三的肩头,笑道:“有种!”
这就是钱麻子?这个未老先衰的醉鬼就是钱麻子?
苏三不由又有些悲凉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当年飞扬跋扈、刁钻跳脱的钱方回钱麻子吗?
他知道钱麻子足因为爱侣林梦的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