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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能抑,怒而有节,非常人所能啊!”言罢飘身而去。
周四心中大急,待要喊他回来,又难启齿,暗自横下心道:“我便死了,也不能低声下气地求他。”翻了个身。将双目闭合。过了半天,耳中只听到风吹林木、树摇草动之声,那人真已去得远了。他虽一时斗气,这时也惆怅起来,心想:“那人虽说得难听,看样子只是戏言。我怎地便让他走了?”自思又不免暴尸荒野,不觉叹了口气。忽听头上有人道:“人有叹息,皆为心有不足。你既横心就死,还叹息甚么?”
周四听出是那人的声音,心中大喜,睁目上望,只见皓月当空,群星辉耀,却哪有那人踪影?奇道:“你在哪里?”却听那人在身旁道:“滚滚红尘,还能在哪儿?”周四见他倏然来去,渺若飘风,赞道:“你这轻功比叶伯伯可又高明了许多!”那人疑道:“哪个叶伯伯?”周四道:“便是唤做叶凌烟的叶伯伯。”那人神色微变,问道:“你认得他?”周四笑道:“我不但认得他,还认得木先生和萧老伯呢。”那人展颜笑道:“只道萧郎是路人,不想却是故旧之友。”周四道:“我姓周,可不姓萧。萧老伯只是我的好朋友。”那人笑道:“姓周姓萧,都不打紧。”提起周四,纵身向南奔来。
周四被那人提着,恍如御风而行,说不出的平稳轻快,脱口道:“你这轻功,只有我周老伯才能比得!”那人猛然停下脚步,问道:“哪个周老伯?”周四笑道:“周老伯便是周老伯,却还哪个?”那人想了一想,摇头道:“不会是他,不会是他。”加快脚步,少时奔到一间草庐前。
周四见这草庐蓬牖茅椽,破旧不堪,周遭更长满蒿草,问道:“你便住在这里么?”那人笑道:“二十年寂寞林泉,今日贵客驾到,老朽可得看看是否蓬荜生辉了?”抱周四进了草庐。
那人将周四放到一蓬乱草上,含笑道:“逢秋、问道可传了你武功?”周四微微点头。那人斜睨周四道:“逢秋武功合于至道,等闲不可望其端倪。你又得了多少?”言犹未落,忽骈指点向周四前胸。周四一惊,手足虽不能动,目光却自然而然地望向他“京门”、“渊液”两处破绽。那人一怔,指到中途,顺势点向周四腰间。周四见他二指转折之际,宛如游龙乘雾,实是妙不可言,忙望向他左肩。那人右手回缩,左掌拍向周四右肋。周四右手中、食二指勉强上抬,虚指那人腋下,双目闪电般望向他右侧腰际。那人清啸一声,斜斜纵出丈余,右掌在空中划个圆圈,将周四视线吸住,左腿突然荡起,就势旋上半空,猝然暴伸左足,踹向周四前心。周四见他腾空而起时,袍袖带起的劲风将庐内蓬草卷得四下飞舞,左足踢来,大有山崩地陷之势,惊呼道:“哎呀,快停下!”那人哈哈一笑,猛地滑向椽顶,“蓬”的一声,将屋顶踢了个大洞,借力坠了下来。
周四惊魂未定,喘息道:“你这一式厉害的很!我便无伤,也拆解不得。”那人嘿嘿一笑道:“你小小年纪,武功便如此了得,确属难能。你随逢秋学了几年?”周四道:“木先生只教了我一个多月。”那人一呆,说道:“可是虚言?”周四连忙摇头。那人见他不似说假,叹道:“古人云:‘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此言诚不欺我!”既而又道:“逢秋、问道他们还好么?”周四道:“我也很久不见他们了。你怎会认得他们?”那人笑道:“他等皆我旧日契交,怎会不识?”周四微一转念,喜道:“你也是明教的长老!”那人道:“我只是个吸霞饮露、修心养年的闲人,些许旧事,哪还记得?”周四道:“那你叫甚么名字?”那人笑道:“高僧月为性,野客云作心。还要甚么名字?”周四奇道:“便是寺中的和尚,也都有个法号。你如何会没有名字?”那人摇了摇头,却不作声。
过了一会,那人道:“你本有顽症,又染新疾,为何不安天命,仍奔波于草泽之间?”周四嗫嚅道:“我要去寻一个人。”那人瞥了他一眼道:“我看你脸上满是忧懑晦暗之色,莫不是去寻女人?”周四听他一猜便中,神色大窘。那人叹道:“自古浮世情缘,也不知害了多少丰华少年?你本是秀外慧中之人,为何亦入此彀中?”周四低头不语。
那人又叹息道:“情到深处,虽是梦绕魂牵,只怕霎时便会成断雨残云、无痕春梦。这些你可曾想过?”周四抬起头道:“不会的,她不会负我的。我在万马军中厮杀,全是为了寻她。她又怎会变心?”那人见他意迫情急,捧腹大笑道:“世间最擅变者,惟小人与女子耳!小人媚势而趋,女子移情而乱,皆亘古不易之理。你既得逢秋神髓,如何戡不破一张情网?”周四道:“无论你怎么说,我知她是不会变心的!”
那人讥笑道:“我一番金玉良言,你却当秋风过耳。看来你既不能飞腾九霄,席卷天下,做一世之雄,亦不能养汞调铅,敛性修真,脱尽凡骨。”周四嘀咕道:“我本就不想那样。”那人拊掌笑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你一生不过贩夫走卒之辈。逢秋、问道一番苦心,都是白费了!”说着哼了起来:“只道是龙章凤姿,却不料愚佻庸才。”
周四见他满脸鄙夷,心道:“为何我所遇之人,都将女子看得那般轻贱?难道世间女子真如他们所说?”那人见他不愠不恼,只是低头沉思,说道:“你既不能行走,如何去寻她?”周四道:“我便爬也要爬到她面前。”那人冷笑道:“真个是相思似火,紫黛如云,正可壮你英雄豪胆,长爬行。”说罢出庐去了。
周四听他脚步声远,心生失落,在草堆上滚了半天,方才静下心来。谁知片刻之间,胸口又烦恶欲吐。他知毒瘾又要发作,忙将一束枯草衔在口中,以防痛楚难当时咬破唇舌。未过多久,毒瘾中崩而出,弥散全身,周四霎时抖成一团。这一次发作虽较前时稍弱,其势却经久不退,到后来周四实在苦熬不住,一头撞在旁边的石凳上,登时又晕了过去。
待他清醒过来,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睁眼看时,却见那人蹲在面前,正将一束冒着烟的野草凑在自己鼻下。那人见他已醒,忙恭声道:“公子觉得怎样?”周四心中诧异,问道:“你为何叫我公子?”那人面现尴尬,笑了笑道:“适老夫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公子宽谅。”略一沉吟,又道:“却才老夫点了公子身上数处大穴,为公子止痛,觉公子一身内功非同小可。但不知得自何人?”周四道:“是我周老伯传我的。”那人道:“此公名讳是……”周四道:“我周老伯叫周应扬。你可听说过?”那人失声道:“此公可还在世?”周四道:“我周老伯已经死了。”那人目光一黯,欲开口再问,却又止住,喃喃道:“尘寰万类,俱难逃灭顶之日。也好,也好。”
周四道:“你认得我周老伯么?”那人闻言,忙岔开话头道:“公子近日所染之疾,乃毒物侵蚀神髓所致。虽无良方可解其毒,但这‘青莲草’有清心扶神之效,日日焚而闻之,痊愈不难。”周四道:“你怎知我是被毒物所侵?”那人笑道:“当年我随周……”说到这里,忙又改口道:“当年我去宫中,见不少阉人吸了蛮子们贡的甚么‘千秋土’后,间断时也似你这般情状,故而知之。”周四好奇道:“你去过皇宫?那里好玩儿么?”那人冷笑道:“宫里尽是无耻阉竖、轻佻妇人,会有甚么乐趣?”周四听他又提到女人,便不再问。那人似想起甚么,又道:“适才老夫曾见公子怀中有块小牌,可是你那位周老伯所赐?”周四点了点头。那人现出烦躁之意,默默坐在一边,不再吭声。
此后十余日,那人除每日采些“青莲草”及野果、松子外,多半都陪在周四身边,言谈中知周四目不识丁,便于空闲时教他识字。周四人本聪明,十几天已学会了数百字。那人见他悟性奇高,嘴上虽不夸赞,眉宇间却时露慰色。
连日来周四身上毒瘾仍不时发作,但每发作一次,势头便弱了一分,到后来慢慢也便芟夷。那人见周四毒瘾已除,心下喜忧参半,后几日更是坐立不安,似有甚么心事悬而未决,常常深夜里兀自长吁短叹。周四只想着快些动身去寻那女子,于那人诸般举止全不在意。
这日清晨,周四从梦中醒来,舒活四肢,察无异状,遂起身走到那人睡卧之处。那人早醒多时,见周四过来,忙坐起身道:“公子何事?”周四道:“我在这里耽搁数日,今日可得起程了。”那人听他要走,脸色微变,旋即跪下身道:“老朽近几日夜不能寐,便想公子若行,老朽本应随侍左右。只是老朽僻居多年,慵懒成性,已是无用之人。公子雅量,能否容老朽混迹于蓬蒿之间,栖身于草庐之内?”说罢连连磕头。
周四忙伸手相搀,说道:“老伯伯为何如此?快起来吧。”那人挣脱其手道:“老朽虽已厌却红尘,却不敢僭越尊卑。今日厚颜昧祖,出此妄语,实感汗颜无地。去留之间,全凭公子一语而决。”周四茫然道:“你要留在这里,我怎会不允?”那人听了,又叩头不止,说道:“老朽不能伴公子左右,却有一言相告。”周四道:“你说便是。”那人道:“公子有过人之资,后必能龙跃云津,雄飞于世。只是公子身为顽症所扰,心为私情所羁,此二者皆戕生害命之物,公子却立足其间。老朽虽古井之心,亦为公子悬旌不止。”
周四一笑道:“我自记下便是。”那人见他全不入耳,叹了口气道:“公子意欲何往?”周四抓住他手道:“我要去华山。你可知路径?”那人皱眉道:“华山派一向固步自封,内多稂莠之徒。公子去那里寻人,恐多有不便。”周四笑道:“华山派武功我早已见过,也算不了甚么。”那人摇头道:“华山派武功精奥的很,昔日各派皆奉其为剑学宗镜。后掌门人荣涤尘陪魁首死在望月楼上,精妙剑法虽已失传,其后人仍不可小视。”周四道:“便算它武功高强,我也只是寻人而已,又怎会与他们动手?你快告诉我路径便是。”那人叹息一声道:“华山在秦之华阴。公子一路向北,不久便到宜宾,自宜宾行一日便到泸州……”当下恐周四记不周详,又在地上粗略画出川、陕两省地貌及沿途所过州郡。周四用心记忆,少刻已知大概。
那人见周四去意已决,取出一包松子交到其手,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正色道:“此故人遗物,老朽珍藏多年,本欲相携于地下。今日公子既在,理当物归原主。”说罢将油布包塞到周四手上。周四道:“此是何物?”当时便要打开来看。那人忙道:“公子先莫打开,后必知之。”周四笑道:“可是个宝贝?”那人愀然道:“只望此物能化解公子危厄。”又自语道:“我当年便说二经不调,练之无益,今日果应此语,且累及后人。”说罢冲周四深深一揖,转身出庐,身影霎时没于蒿草之中。周四见他说走便走,喊道:“老伯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只听草丛中歌声传来:“三千江山归明主,一统海湖赖此公。何图雪虐风饕日,危身犹逊卧岩松。”歌声渐渐低徊,到后来几不可闻。
周四知那人去得远了,手拿布包,眼望四壁,颇有些恋恋不舍。随即想到:“我在此住了数日,已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