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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大嗓门的女人这才住手,起身迎住水英英,满脸困惑地问:“哪达来的,我咋没见过你?”
水英英捋捋头发,道:“我是青风峡那边来的。”
“青风峡?”显然,叫大嗓门的女人并没去过青风峡,兴许她还不知道青风峡在啥地方。不过,水英英狼狈至极的样子,惹得她发出了笑。
地上的小家伙爬起来,趁大嗓门跟水英英说话的空,瞅准她大腿美美咬了一口,抱着他的山雀跑了。大嗓门发出一声喊,碍着水英英面,没追。小家伙也就五岁过一点,他咬人的动作还有跑的利索劲,猛然间让水英英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小家伙从她身边滑过去的一瞬,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
“进来吧。”
大嗓门拍拍身上的土,把水英英往院里招呼。看到身后的枣红马,大嗓门惊了一下:“哇,你哪来的马,好威风啊!”水英英矜持道:“我家的。”
“你家?”大嗓门不相信地盯住水英英,眼前这姑娘长得水灵灵的,眉宇间却有股男儿的锐气,一看穿着,更是跟平常人家的女儿不一样。当下,起了一层疑,盯紧她问:“你是哪来的,到我家做啥子?”
水英英忙说:“我也不知晓,是有人让我来找你的。”
“看这话说的,你自个的事自个不知晓,谁个信哩?毛蛋,下房了,到沟里看看,你爹咋还不回来?”说着,一把提溜起地上爬的孩子,扯开衣襟,就把奶子往孩子嘴里塞。水英英忙喊:“她嘴里有土,这样吃不得的。”
“土?”大嗓门抬起眼,目光在水英英脸上狐疑地来回扫了几扫,道:“土里生土里长的,没土咋个长大?”
水英英见她把肥硕的奶头塞进孩子满是泥污的嘴里,自个却像没事人似的,就对这个女人有点看法了。这当儿,就听房上的毛蛋喊:“大嗓门,我爹不会回来,我都一个多时辰没瞅到沟里有人了。”
“瞎说,不回来他还让水冲走不成?”
“真的,沟里啥也看不见,不信你上房来。”毛蛋又说。
“爱回来不回来,回来也指望不住。”大嗓门说着,将吃了一半奶的孩子塞给水英英,接过马缰,拴马去了。孩子刚吃到好处,猛把奶头抽走,哇一声叫开了。小腿儿乱蹬,两手乱抓,水英英手忙脚乱,差点将孩子掉地下。这家的人,个个都是大嗓门,怀里的孩子也就一岁多点,叫起来,跟马驹一样。
黑饭时间,还不见男人回来,大嗓门来气了,骂骂咧咧出了院,往沟谷里去。没多时,她又扯着声音骂回来:“害人鬼家的,满嘴里没一句实话,庙上哪有个人,哄鬼哩,不定又到哪里折腾去了。”
一听庙,水英英心紧了一下。仇家远下山时,跟水英英交待过,如果等不到他,就到村庄里找这个叫大嗓门的女人。难道大嗓门的男人,正是跟仇家远要做生意的黑三?当下扑出去,跟大嗓门细问。不问还好,一问,把大嗓门的气给抖上来了。原来,大嗓门正是凉州城北门皮匠的丫头,早上她男人说要去庙上,眼看十五到了,庙里要供娘娘,男人黑三说得抓紧把庙收拾一下。大嗓门信以为真,哪知她刚才到庙上,庙里静静的,压根就不像是去过人。死男人,跑哪野去了?“你男人没跟你提生意的事?”水英英紧着问。
“生意?贩骡子还是贩马?我家那个猪头脑子,还配做生意?”大嗓门的骂越发响亮,边骂边喝斥房上的毛蛋:“下房啊,你们是不是要把我气死?!”
毛蛋跳下房,冲水英英扮个鬼脸:“让人骗了吧,他们压根就没去过庙上。”水英英追着毛蛋,要问个究竟,毛蛋跑屋里拿了样东西,风一样飘走了。直到天黑,水英英才确信,仇家远压根就没跟她说实话。这次,她让仇家远彻底耍了,骗了。
水家二女婿、平阳川仁义河的仇大公子仇家宽怒冲冲来到青石岭,要跟自己的岳丈水二爷讲理。
水二爷也真能做得出,那天他轰走二女子二梅和三朵子,居然把仇家三匹马给扣下了。据仇家宽讲,三朵子跟二梅被轰出水家大院,一路步行回去,这长的路,两人整整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太阳映红平阳川时,才一瘸一拐到了家。一进门,二梅就瘫地上了,两只脚肿得跟发面一样,血渗了一鞋底。
“肿死才好,我让她吃里扒外。”水二爷一点不在意女婿的态度,相反,他认为二梅是罪有应得。
“谁吃里扒外了,他们干的事,跟二梅有啥关系?”仇家宽心里疼着二梅,跟岳父说话的口气,也就不那么友好。
“没关系?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我的银两还有一个人一匹走马不见了,你倒为一双脚找上门来?”
“可二梅也是你女儿呀,你就不怕她半路上让狼吃了?”
“吃了干净!”
正争吵着,院里人嚷嚷,三小姐水英英回来了!
这已是第七天的傍晚,还未落尽的夕阳正泼墨似的把余晖泼洒下来,水家大院被映得通红。
“回来了,真回来了?”水二爷猛打椅子上弹起,撇下二女婿,惊乍乍就往南院跑。刚进了门,就看见水英英拿着一把藏刀,气恨恨地挑自己的马靴。
“靴子,靴子,你挑靴子做啥么?”水二爷连叫带喊,扑过去,想夺过英英手里的藏刀。
“我爱挑,你少管!”英英一把推开自己的爹,一刀子下去,一双漂亮的靴子就给戳破了。
“哎哟哟,先人,这靴子可是我打凉州城买来的!”水二爷抢过靴子,一看上面开了几个洞,心疼得要哭。再一看女儿的脸,心烂了,碎了,翻过了。
女儿水英英满脸是泪,哭得跟死了娘一样伤心。
“娃,咋了,咋了呀?”水二爷这才想不该为一双靴子犯急,真是老糊涂了,天天盼,夜夜盼,盼着她回来。现在女儿就在眼前,自个竟心疼起靴子来。
“你少问!”水英英扭过脸,抽搐着肩膀说。
“嗯?你个狼吃的,偷了我的银两,我还没骂你哩,你反倒有理了?”
“谁偷了,你看见了,抓住了?”一听爹提银两,水英英猛地起身,横下个脸,一副背着牛头不认脏的样子,也难怪,她心里正拿刀绞呢,哪还有心思听爹唠叨他的银两。
水二爷一看架势,知道女儿准是受了大委屈。不委屈她能一来就躲自个屋里?不受委屈她能把两只眼睛哭成个明蛋蛋?狗娘养的仇家远,我饶不了你!水二爷压下心里的火,声音颤颤地问:“娃,你没啥事吧,你可把爹吓死了……”水英英猛就号啕大哭,爹这一句话,说到了她的心疼处,眼里的泪噗噗的,嘴上,却仍然较着劲说:“我死了你才高兴哩。”
“胡说!”水二爷一梗脖子,感觉自个的泪也要下来。不过,一扫院里前前后后涌进来的人,当下便收起脸上的表情,装出一副当爹的威严来,问:“贼哩,拐了你偷了我银两的贼哩?”
“死了!”
水英英恶恨恨抛出一句,没等水二爷再问,一把将他搡出门:“你走,走呀,都走开!”
良久,水二爷呆楞在门外,脑子里使足了劲还是转不过弯。这世道,理咋都跑儿女们身上去了,自个做牛做马,替她们操烂了心,竟连问一句话的权力都没。这么大的丫头,不明不白跑出去这多天,回来,竟连一句好话都没。正生着闷气,管家老橛头走过来,悄悄说:“东家,仇家二公子骗了三小姐银子,反把小姐一个人丢在了半路上。”
“有这等事?”水二爷当下惊跳了起来,一双眼红得骇人。
等管家老橛头把打听来的消息说给他,水二爷的愤怒便像草原上腾起的烈火,要把整个院子烧着。好啊,姓仇的,我跟你没完!
他三步两步,奔回了上院:“仇家宽,把你家那个王八羔子交出来!”
仇家宽这边还正纳闷哩,弟弟家远一去无影踪,仇家上下也是一派焦急,已经派人四处打听。好在,仇家远不比水英英,打小就在外头念书,失踪半月一月的事常有,加上又是跟水家三小姐一起走的,仇家多少还能稳当点。这阵一听水英英回来了,自个弟弟却没了消息,心,立刻紧起来。可是,没容他把话问出口,老岳父的嘴巴就到了。
这一巴掌,搧得狠呐,仇家宽捂着脸,傻傻地立在那里。
关于仇家远如何把自己抛到荒郊野外,三小姐水英英至死不说,二姐夫仇家宽被父亲用同样的手段轰出水家大院的第二个后晌,父女俩又坐在了一起。水英英一脸愁闷,浑身上下没一点儿精神。这件事对她打击太重,两天了居然不吃不喝,谁要劝她吃五谷她就拿那把藏刀吓唬,弄得院里上下没一个人敢跟她搭话。水二爷更是愁眉不展,女儿是回来了,可回来的女儿不像他原先的女儿。水二爷尽管是个把钱财看得比命还要紧的土财主,但在三个女儿身上,他还是很有点人性的。好话说了一大堆,见女儿不听劝,水二爷叹了一声:“你这个娃呀,死脑筋,比你爹还糊涂。仇家是啥人,奸商!我一个二梅亏就吃够了,吃大了,你还瞎栽着脑袋往里碰。那个仇家远,压根就不是个东西!”
水英英还是不说话,任凭爹咋个说,她就是不回应一句。水二爷说乏了,说困了,说得不想说了。腾地站起来,眉毛一挑,往院子里去。走了几步,又踅回身,道:“你再这么下去,爹只有一个法子,跳河!”
水二爷的表情真实极了,一点没吓唬女儿的意思。女儿英英尽管干下了他不能容忍的事,但比起她两天不吃不喝来,那事儿就不是个事儿,望着女儿两天里迅速憔悴下去的脸,还有让泪洗涮了无数遍的眼睛,心里,比丢了全部银两还痛,还难受。他可就剩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呀,要是她真狠上心子把自个这么作孽下去,他这个老命,活着还有啥味道?
“爹——”
水英英这才抬起头,很是伤感地唤了一声。
这一声“爹”,一下就把水二爷的心叫软了,叫化了,他再也不生女儿英英的气了。
女儿英英的气可以不生,仇家二小子的气,不能不生。当日,水二爷便打发院里他最为赏识的伙计拴五子,骑着快马去了平阳川。水二爷交待给拴五子一个任务,要他无论如何打听到仇家二公子的下落,还有,要他切切实实查一查,仇家二公子是不是真的入了共产党?
与此同时,另一件事也紧锣密鼓操办起来。仇家二公子带上银两撇下英英逃走的事提醒了水二爷,二公子是个危险人物,这危险不只是偷走了女儿英英的心,关键是,他很可能给水家带来更大的灾难。身居深山老沟的水二爷尽管一辈子与牛羊为伴,对时事,却有他独到的看法。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他在西安城还有凉州城都有很谈得来的朋友,有些,还是眼下国民政府面子上的人物。他太清楚共产党三个字的利害了,那可是个陷阱,一脚踩进去,可就没了回头路……西沟的老五糊再次被召进水家大院,这一次,他受到了意想不到的礼遇。吃完喝完,水二爷问:“五老糊,那件事,你给留点心。”
老五糊抹了把嘴,故意问:“啥事?”
“你个老鬼,是不是看我抬举你了,尾巴又夹不住了?”
老五糊呵呵一笑,他知道水二爷叫他来的目的,水二爷是急着想给三女子英英寻婆家哩,只是这婆家,跟别的婆家不一样,得答应倒插门。
老五糊捻捻胡子,慢悠悠道:“难啊二爷,这峡里峡外,我都打听过了,想上门的,你看不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