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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木兰和沈未已自然是笑着答应;两家的娃娃亲便在这个故友重逢的七夕之夜定了下来,各家人趁此把酒言欢;酣畅不已。
因着木屋房间不多,实在不容这么多人留宿;故而宴席散得较早,明月刚升到树梢;穆南山和唐翎等便已笑着告别。沈未已念着睿儿今日遭受委屈,便让霍木兰留在家里给他洗漱安慰,自己独自一人送客到谷口。
月色清明,树影婆娑,一盏油灯在屋中明灭。
霍木兰给睿儿擦完伤药,唱着童谣哄他入睡,过后又将屋里屋外收拾干净,却还迟迟不见沈未已回来。她心里放心不下,便趁着大好月色往谷口走,临近树林,正见沈未已和唐翎站在树下交谈。
她心中一松,笑着要出声相唤,却忽见唐翎一拳打在树上,震得落叶簌簌飞落。
霍木兰陡然一惊,站在一颗树后没敢作声,惊异之中听到唐翎道:“你以为你这办法能骗她多久?骗一年?两年?还是一辈子?!”
霍木兰更是一震,转头向林间看去,却只看到沈未已夜风中冰冷的背影,衣袂翩动,银丝飞舞,整个人如独立在漫天大雪中,被冰雪封冻,半晌都没有做声。
唐翎面色模糊不清,又看着沈未已道:“她若知道你用这种方法来救她,一定会恨你的!”
沈未已双眸微垂,平日里总溢着幸福的笑容终于散开,变为多年前的淡漠,道:“纵然她恨我,我也要继续。”
唐翎握紧双拳,皱着眉便要再说什么,沈未已却开口道:“时候不早,唐兄请回吧。”
唐翎用力吸一口气,笃定道:“我希望你向她坦白,越早越好。”
沈未已面色不变,轻声道:“我和木兰的事,不劳唐兄费心。”
唐翎登时一震,胸中酸涩骤涌,咬牙道:“好!我不管,从今晚好,你俩的事我再不会多问一句!”愤然说完,掉头离开。
山风忽来,像密密麻麻的针,吹过霍木兰僵硬的面颊,吹过唐翎面前飞舞的落叶,也吹过沈未已深邃幽黑的双眼,吹过他眼边冰凉的,翩扬的白发。
如银霜月色,如严冬飞雪。
次日,残阳似血。
霍木兰坐在屋中,面无表情的给睿儿擦完伤药,双眼中一直有一抹阴郁。睿儿细心察觉,在她怀里动了动,眨眼道:“娘亲,你不开心么?”
霍木兰眼睫一颤,怔怔抽回神来,淡漠道:“没有。”
自昨晚在林间听到那番话后,她就逃似的赶回了家,冲到溪边用力地洗自己的脸,逼迫自己清醒过来,不要再去揣度唐翎对沈未已那些可怕的质问。
她知道沈未已最恨的就是欺骗,就是隐瞒,所以他绝对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百鸟归林,对面山壁上哗然一片,又是一日夕阳西下。睿儿看霍木兰神色木然,便从她腿上跳下来,蹦到桌前拿来一本书册道:“娘亲,有几个字我不认识,你快教我。”
霍木兰却看也没看一眼,心不在焉道:“娘没空,去找爹爹。”
睿儿仰着头道:“可是爹爹在厨房给娘亲熬药啊。”
霍木兰一怔,忽然间面色乍白,道:“熬药?”
睿儿道:“对呀,每天太阳公公回家的时候,爹爹不就是在熬药么?”
霍木兰眸色变幻,闪闪烁烁的,像颤动在夜风中的飞雪,她猛地推开睿儿,大步走到厨房边去,正要叩门,又忽地僵住脚步,像是在惧怕着什么,逃避着什么。
六年来,他从未让她去看他熬药的样子。整整六年。
霍木兰胸中一阵窒息,不安和惶遽像洪水一般涌来,从她头顶直直漫下,淋得全身冰凉。
睿儿捧着书册从室内追出来,拉扯着霍木兰的衣袖道:“娘亲娘亲,回屋来教我。”
霍木兰却不知哪来的一股怒火,飞快掀开睿儿的手,沉着脸,上前把厨房木门用力推开。
沈未已满头银发在风中扬起,掠过他苍白的脸,抿着的唇。霍木兰定定看着他手中那血珠未融的药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来,睁大眼道:“你在干什么?”
沈未已赫然惊住,脱口道:“你怎么进来了?”
霍木兰和他在一起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过他这样茫然无措的表情,当下更发惶遽道:“我问你在干什么?!”
沈未已抿住双唇,极其镇定道:“我……在给你熬药。”有些无措的要把药碗放到一边,却被霍木兰上前抢过,盯着汤药面浮着的血迹道:“这又是什么?”
那血像一朵妖冶的花,盛开在褐色汤药上,腥味混着药味,刺鼻不已,正是她六年来最讨厌闻到的那股味道。
沈未已面色铁青,试着去拿过药碗来,稳声道:“这是你的药。”
熟料话刚说话,却见霍木兰将那药碗往地上一扔,继而捋起他白袖来,去寻找那朵血花的来源。沈未已脸色一变,忙快手挣开,却被她擒住手臂,按得死死的。
霍木兰盯着那只手上的痕迹,登时全身冰凉。
没有刀疤,全是针孔。
顺着手腕那处一排一排的,密密麻麻。
白日里他垂着衣袖,夜晚时床内光线全无。整整六年,她竟然都没有看到。
霍木兰寒声道:“那这个呢?”
沈未已一颗心如在冷风中嗖嗖下降,降到他难以预测的深渊,霍木兰惶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头如银的发,颤声道:“你的白发……是因为这个,对不对?”
沈未已看着她眼中窜动的泪雾,哑声道:“木兰,你听我……”
“听你什么?!”霍木兰哭着打断,激动地掉头跑开,沈未已忙唤道:“木兰!”冲出厨房,却见霍木兰双膝一软,在残阳中猝然倒下。
******
朔风凛冽,耳边忽忽大响,手足冰凉得像被冰石封住。
霍木兰用力睁开双眼,看到的竟是漫天飞雪,天地之间全是白茫茫的,没有山水,没有树木,没有房屋,有的只是雪,大雪,苍白的雪。
还有站在雪中的白衫银发的男人。
他背对着她,负手而立,雪白的头发和衣袂在寒风中来回激荡,是她最熟悉的颜色。
霍木兰蓦然惊醒,大喊道:“未已!”
未已,沈未已,那竟然是她的未已!
霍木兰心惊不已,拔腿奔到那个白影人面前,探手去握住他风雪中的臂膀,一触及到那温度时,又赫然一震。
冷!冷到令人寒栗!
霍木兰胸中一凛,飞快撒开手来,抬头去看沈未已的容貌,又忽然大叫一声,惊恐地跌倒在地。
没有脸!
有的只是雪,飞雪,像银丝缠绕一般的雪!
……
霍木兰被梦魇缠身,手足不住颤抖,猛然间醒来后,看到的却是沈未已垂散在她眼前的银发。她胸中大震,尖叫着推开他道:“别过来!”像躲避妖魔一般,惊惶地退到一边去。
沈未已心下一揪,皱着眉探近她道:“木兰,是我,别怕!”
霍木兰哆哆嗦嗦地睁大双眼,看清沈未已面容后,才定下神来,没再喊叫。
沈未已松一口气,对旁边的睿儿道:“睿儿,把娘亲的药拿来。”
睿儿抿唇答应,捧着温热的汤药走来,霍木兰一看,登时又变色道:“把药拿开!”
睿儿一怔,霍木兰大口喘息,看着沈未已道:“从今日起,我不会再喝药。”话说完,拉着被褥扭头睡下。
沈未已全身僵硬,隐忍着抿住双唇,垂眸调息一阵,才又对睿儿笑道:“睿儿乖,先把药拿出去,我和娘亲说说话。”
睿儿眨巴眼睛答应,端着药走开两步,又回头来对霍木兰道:“娘亲要乖乖喝药,这样病才会好噢。”嘻嘻说完,这才笑着走出卧房,搁下药碗后,自个爬到桌案处去看书。
沈未已起身去关上屋门,垂眸时眼中有一瞬伤痛,但看到霍木兰时,又笑起来,道:“听到没有,睿儿让你好好喝药。”
霍木兰背对着他,坚定道:“我不会再喝的。”
沈未已还是笑道:“都这么大的人了,别再这么任性,生病就要喝药,这道理睿儿都懂。”
霍木兰闭紧双眼,猛地掀开被褥坐起身来,泪雾婆娑地看着他道:“沈未已,我是任性吗?”
沈未已登时一震。
霍木兰颤颤道:“我不让我的丈夫为我自残,为我去死……这是任性吗?!”
沈未已微微敛眉,道:“只是放一些血,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霍木兰嗤的一笑,眼中落下几颗泪珠来,“你才三十四岁,头发就全白了,我爹五十岁那年都没有你这么多白头发!”
沈未已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哑声道:“有白发又怎样?区区一些头发,有你的命重要吗?!”
霍木兰大声道:“可这不只是头发,也是你的命啊!我是你的妻子,怎么能容忍你为了救我,就不断地伤害自己啊?!”
沈未已胸中大震,惶然看着霍木兰,只见她哭着续道:“你为我断臂,为我被废武功……如今又为我白发满头……难道你以后,还打算给我陪葬吗?!”
沈未已用力吸一口气,垂下双目道:“对,如果你死了,我会为你陪葬。”
霍木兰落泪道:“那睿儿呢?睿儿怎么办?!”
沈未已闭上眼睛,没再回答,霍木兰登时一凛,幽声道:“所以你一早就打算着抛弃睿儿了,是吗?”
沈未已抿起双唇,低声道:“我们可以等到睿儿长大。”
霍木兰心下一阵失望,气极反笑道:“沈未已,我是该谢你无私相救,还是该说你冷漠自私呢……”
沈未已隐忍着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能看着你死。”
霍木兰坚定道:“如果你再如此,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沈未已厉色道:“霍木兰!”
霍木兰用力呼吸,看着他道:“沈未已,我爱你,也知道你很爱我,但你没有权利以爱之名来决定我们的生死。你不止是我的丈夫,还是睿儿的父亲,你不能让他变成一个孤儿。”
沈未已睁开双目,那眼神竟似严冬中的刀一般,一瞬不瞬看霍木兰道:“所以你要我留下来,一边看着和你那么相像的睿儿,一边日日夜夜饱受着想你念你却永远都不能再见到你的煎熬是么?”
霍木兰胸中一窒,沈未已蓦然苦笑,决然地转身离开卧房。
夜幕不知是何时垂降下来的,等惊觉时,天上已是繁星明灭,云月游弋。
沈未已站在溪中,任匆匆流水漫过他腰际,浸湿他衣衫,带着那蚀骨的回忆钻进他心脏里。
来到谷中时,他坚持把家安顿在这条溪边,在那棵大树附近,因为他对这条溪这棵树有着不一样的感情。
这是当初他和霍木兰圆满的地方,是他们真正得到彼此,承诺彼此的圣地。可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地方还会变成埋葬霍木兰的坟墓,成为他时时刻刻思念她的冰冷的景物。
在那之后,他对这条溪的感情又会是如何。他不敢想。
没有霍木兰的无数个日子,他该怎么去度过。他不敢想。
回到当初失去白露,独守着满山大雪的那些时光,又一次说服自己放弃和绝望,那会是怎样的漫长的煎熬。他不敢想……
天边的明月越来越圆,如盘似玉后,又开始慢慢残缺。一天一块,一天一点,一天天的就这么消失殆尽去。
可惜破碎的月还会再圆,但霍木兰缺失的生命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还是固执如最初,拒绝沈未已送来的一切汤药。沈未已温言劝过,笑着哄过,甚至忍无可忍粗暴的喝下汤药后以嘴给她喂过。但她还是拼尽全力的抗拒着。
他没有一次成功。
“你的心真是硬如磐石。”
“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能不能为我想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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