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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一切全像是噩梦一样,一个可怕已极的噩梦。
原振侠甚至不能去想,为何自己会在这样的一个境地之中。
他真希望那是一场噩梦,会在突然之际醒来,躺在软柔的床上,一张优美动人的唱片才放完,手边还有喝剩的半杯酒。
可是,这种正常的生活,现在离他不知多麽遥远,他也无法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再有这种普通和平淡的生活。他真的不能去想及任何其他的事,因为这时,他必须集中他所有的精神和气力,使自己不至於从那高耸入云、陡上陡下的悬崖之上跌下去。
是的,他处身於这样的一个悬崖之上。
原振侠一生之中,曾见过不少险恶的山崖,可是从来也未曾见过比这时他附身的山崖更险恶的了──直上直下的近乎深黑色的山崖,即使是看不出有石缝的地方,也有丑恶的、盘虬的山藤,蜿蜒地生长出来,缠成了一团又一团无以名状,看起来令人浑身起栗的藤团。无法分得清甚麽是野山藤,甚麽是和山藤生活在一起的各种各样的蛇类。
向下看去,是云雾缭绕的一片迷茫,向上看去,情形也是一样。根本看不到天空,只看到山峰和山峰之间,几乎凝止不动的,深灰色的、灰色的或浅灰色的密云,彷佛自古以来,天空就是这种各种不同的灰色所组成的一样。
当他才一进入这个山区之际,他就曾问∶怎麽天空是这种颜色的?
他得到的答案是∶一个山峰和一个山峰之间的距离太近了,整座山脉的许多山峰,就像是一个笼子一样,把云层罩在里面,没有甚麽力量可以把它们驱散。
原振侠在开始的时候,还不是很在意。可是一连那麽多天,老是在云层压在头顶上的那种灰色的天空之下,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仍然在地球之上?
自然,他知道自己还在地球上。虽然他视线所能看到的一切,全是那麽诡异,简直就像是在一个充满了魔鬼的境域之中,但是那还是在地球上。他是怎麽来的,经过了多少行程,才处身於目前这个境地,他都十分清楚。
然而他却无法回想,因为这时,他双手握住了一条山藤,足尖抵在凸出不超过一寸的石崖上──整座峭壁是如此平整,看起来像是被巨大无比的天斧砍削过一样,能找到这样一处凸出的所在,可以让足尖抵在上面,消减一下双手的力量,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原振侠也不知道,自己这样附在峭壁上多久了,每移动一公尺,都要在移动之前,仔细考虑下一步之後的起身所在。他必须前进,他已经到了这一地步,後退和前进,同样困难了。
风相当大,吹得他身子摇晃著。自石缝间长出来的野藤,要是承受不了他的体重──原振侠不止一次想过这一点,每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向下面看去。
脚下,是层层的云雾,看下去,并不能看出多远,也无法知道云雾下面是甚麽情景,然而要是跌下去,那一定不会是快乐的事。如果经过下坠之後,他居然还能保持身子的完整,那麽他的尸体,也可能永远不会被人发现。因为这里,是地球上有数的神秘地区之一。
是的,原振侠这时,是在地球上最神秘的山区之中。那是新几内亚的热带山区,横亘整个新几内亚岛的雪山山脉的无数山峰中的一个。
那个山峰,在地图上是不是找得到,也有问题。即使是探险家,也从未如此深入地进入过雪山山脉的腹地──单是在这个山脉的一些外围的山头上,近年来还发现了与人类文明生活完全脱节的穴居人,令得全世界为之震惊,别说是深入山脉的中心部分了。
攀山专家或者会看不起这样的山脉──它们和常见的高山峻岭不同,和阿尔卑斯山不同,和喜马拉雅山不同。那些山脉,高伟雄峻,山顶积雪,巨大的岩石,显示出高山崇岭特有的气派。
可是,这里的山峰上,却长满了奇形怪状的热带植物。对於要攀登者而言,虽然增加不少便利,可以不必使用惯用的登山工具,可是那种阴森恐怖,处处隐伏著不可测的凶险的气氛,却会压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别说人类了,连猿猴,甚至连飞禽,都很少在这里出现,似乎全是爬虫类的世界。
对了,如果说人处身其中,还想到自己是在地球上的话,那麽,这一定是几亿年之前的地球,三叶虫及各种恐龙作主宰的时代,巨大的羊齿类植物作主宰的时代。
原振侠连吸了几口气,向前望去,前面天空中,浓灰色之内透出一点郁红色。他已经有经验可以知道,那是落日的馀晖,透过了厚厚的云层所造成的结果,也就是说,天色快要黑下来了。
天黑之後,他就无法移动,所以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可以不消耗那麽多体力而供存身之处。他不能只凭拉著藤,足尖抵在小小的突出点上面过夜的。
在经过了整个白天,不断像是壁虎一样,在峭壁上攀缘之後,原振侠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这是人的可哀之处,壁虎有著天生的攀缘山崖的本领,人是没有这种本事的。
人要在这种环境之下生存、前进,达到自己的目的,必须付出百倍於壁虎付出的体力,而且还要有坚强无比的意志。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地方,甚至连空气也是诡异的。他如今所在的位置,他明明白白知道,海拔超过三千公尺以上,但是空气中的氧气成分,并不见得减少,反而依然有著热带空气的郁湿和沉闷,而且,带著相当浓的腥味。
腥味是从何而来的呢?是来自离他不过二十公分的那几条彩色斑驳的大蜥蜴,还是来自在他头上不远处,蜿蜒而过的那条大蟒蛇?
也有可能是在天黑之後,将成群而出的高山大蝙蝠快要出动了,在出动之前,先把它们那种特有的腥味散布出来?
原振侠仔细打量著前面的情形,看到在前面不远处,有一块相当大的岩石凸出著。这块岩石看来相当平整,凸出的部分,足有一平方公尺。
如果到了那块岩石上,那麽,今天晚上,可以算是找到一个存身之所了。
他这时想到的,只是「存身之所」,而不是「栖身之所」。
因为要「栖身」,至少在身子之外,要有一些东西遮蔽才是,即使是一堆草、一堆树枝都好。而连日来,他都没有这种幸运。
自然,他可以用纠结的山藤遮蔽自己的身子。可是那种在黑暗之中看来,如同妖魔触需一样的野藤,却给人以一种不知在甚麽时候,忽然会活动的恐怖感,使人不敢在黑夜中接近它们。
原振侠选定了目标,双手一用力,足尖一抵,身子向前荡了过去。
趁馀势还未尽之际,他立时伸手抓住了前面的一股山藤。「钟摆定律」在这种人和原始搏斗的情形之下,十分骇人──他一抓住了另一股山藤,身子便向後面倒晃了回来,他必须曲起身子,再发力,然後,才能再向前荡去。
当他终於来到了那块大石上之际,他双臂由於吊悬的次数太多,简直像要和他双肩脱离一样。
站到了大石上,他喘著气,转过头去。看到了另一个人,和他一样,也利用了山藤,向他荡了过来。
那个人在外形看来和原振侠是一样的,根本看不出他是甚麽样的人来──全身上下,穿著一种特制的、又厚又柔软的厚棉布缝制的衣服,鞋子是鞋尖和鞋跟上都有尖锐的钉子的那一种。手上戴著一层金属丝、一层粗植物纤维组成的手套──没有这种手套,根本无法利用山藤来攀缘。
山藤又粗又韧,有不少品种上面还长满了紧密的尖锐的小刺,如果没有这种特制手套的话,不到十分钟,整双手的肌肉都会被磨掉,而只剩下白骨。
头上,那人也戴著样子十分奇特的头罩,看起来有一点像防毒面具,但是将整个头都罩在里面。透气的部分在鼻子前,是许多细小的小孔,眼睛部分,则是两片不碎钢化玻璃。
那人的背上,也背著长方形的、相当大的背囊。那背囊之中,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生存的最低程度的必需品。
装备无疑是现代化的。那种特制的厚棉衣服,就曾经经过特殊的药物处理,发出一种令得爬虫类生物、昆虫,甚至蝙蝠都不敢接近的气味。
这就是何以刚才那条蟒蛇,就在原振侠的身边游过,而不攻击他的原因。在那条蟒蛇看来,原振侠和那另一个人,只是它从来也未曾见过,而且根据气味来判断,绝不属於美味的两个怪生物而已。
等到那个人终於也荡到了那块大石上之後,原振侠和他站著,两个人都不出声,然後,又不约而同背靠山崖坐了下来。这时,天际那几丝郁红,早已消失,天色也迅速黑了下来,强风掠过山峰,发出尖锐的呼啸声。那块大石上的空间并不多,两人只好紧紧地靠在一起。
他们坐了下来之後,沉默了相当久。原振侠看著在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之中,隐伏延绵的山峰,他仍然有自己身在噩梦中的感觉。
甚至,他连自己是怎麽会来到这地方,为甚麽而来的,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迷惘!
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他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更不会随便被人摆布。这地方的凶险诡秘,虽然比他未来之前的想像超过了万倍,但是他早已知道这种蛮荒的、亘古以来未有人到过的境地,绝不会是舒适的。
而他居然来了,为了追寻一个虚无飘渺的目的,他居然来了!主要的原因,自然是由於这时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他的探险同伴的缘故!
他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向那人望了一眼。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即使是在钢化玻璃的镜片之下,原振侠看到的,仍然是一双明澈澄清的眼睛。那双眼睛是这样美丽,以致不论在甚麽情形之下,原振侠在接触过发自这双眼睛的柔和动人的眼光一次之後,他都可以立即认出,这双独一无二的眼睛,是属於甚麽人的。
是的,事情的开始,就是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双眼睛是属於甚麽人而开始的。
或者,事情是从那个盛大的化装舞会开始的?原振侠甚至不能很肯定。反正事情发生了,是怎样发生的,并不是很重要,是不是?
但是不管是不是重要,一个故事,总要有来龙去脉的,总有一个开始。就把那个盛大的化装舞会作开始吧!
原振侠对於参加化装舞会这种事,一向没有甚麽兴趣。所以,当苏耀南、苏耀西兄弟,邀请他去参加那个舞会之际,他连想也没有想,就拒绝道∶「我不去。」
苏耀西笑了起来∶「你连这个盛会是甚麽性质的都不知道,就一口拒绝了?」
原振侠也笑著∶「所谓化装舞会,还不是那麽一回事,会有甚麽例外的?」
苏耀南用力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这个就是例外,这个盛会每年举行一次,在世界各地不同地点举行,由不同的人主办。主办者都不是普通人,今年,是由我们机构主办。」
原振侠笑道∶「算了,谁不知道苏氏集团财雄势大,这个舞会,一定有声有色,我去不去,有甚麽关系?」
苏耀西仗著和原振侠的友谊非同泛泛,说话也就不怎麽客气∶「我是为了你好,在那里,你可以见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各样的古怪人物。而且,你根本没有法子知道他们是谁,可以让你大开眼界!」
原振侠有点不明白∶「这是甚麽意思?」
苏耀西笑著∶「这就是这个舞会的奥妙处,参加舞会的人,都要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