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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吕步舒要逼死我杜周,也将是天子指使。
杜周啊杜周,你名叫杜周,杜绝疏漏,事事周密,却居然没有察觉,这摆在眼前,天大的祸端!
他取过帕子,慢慢擦掉手掌上的血,又缓缓卷起那卷被涂抹得一片乌黑的竹简,嘴角一咧,竟笑了起来。
这丝毫怨不得别人,他口中喃喃念起《论语》中那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当年,你家中只有一匹病马,凑不齐一吊铜钱。到如今,你位列三公,子孙尊显,家产巨万。算起来,此生并未虚过。眼下,闯了这灭顶之祸,绝无生理。事已至此,只能替儿孙着想,将罪一人担起,不要遗祸亲族。
想到此,他起身到书柜边,从最内侧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锁,揭开盖,里面是一个小瓷瓶,七根胡须。
七根胡须是他这一生所犯的七桩错,他一根根拈起那七根胡须,一桩桩回想当年情景,不由得又笑起来。回味罢,才叹着气,用汗巾将它们包好,揣在怀中。而后,他展开一方白锦,另取了一支笔,饱蘸了墨,在上面写下一句话:
对外只说病死。
写完,搁下笔,他拿起那个瓷瓶,里面是鸩酒,已经存了多年。他拔开瓶塞,一股刺鼻之气冲出,幸好未干。
这时,书房外传来妻子和仆妇说笑的声音,杜周嘴角一扯,最后又笑了笑,一仰脖,饮下了鸩酒。'《汉书·武帝纪》:(太始)二年,御史大夫杜周卒。'
司马迁没有想到,身任中书令,还有一处便宜,可以查看大臣秘奏。
许多秘奏是大臣背着史官呈报给天子,因此司马迁原来无从知晓。现在所有奏书都由他掌管,其中有些便是秘奏。天子行事阔达,并不避忌,这些秘奏都收藏在御书房中,不曾销毁。
司马迁无事时便在御书房查看陈年秘奏,越看越惊心,往昔诸多疑团豁然开朗,更有不少事情他从未料及。其中阴狠诡诈,让他寒毛倒竖,不敢再看,却又忍不住不看。
一日,他无意中又打开一封锦书密函,是吕步舒的秘奏,竟事关孔壁《论语》!
司马迁大惊,忙细读奏文:扶卿在临淮跟从孔安国学习孔壁《论语》,其中有诸多违逆之语,扶卿心中惧怕,上报给吕步舒。
司马迁看到“临淮”二字,猛然醒悟:兒宽帛书中的“鼎淮间,师道亡”之“淮”正是临淮,而“鼎”字则是元鼎年'元鼎:汉武帝的第五个年号,公元前116年——公元前111年。'!
元鼎年间,孔安国正在临淮任太守'孔安国生卒年至今不详,众说纷纭。《史记》载其官至临淮太守,据《汉书·地理志》,临淮郡初置于汉武帝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因此有一种观点认为孔安国卒于元鼎年间,本文从此说。'!
在任上时,孔安国全家男女老幼同日而亡。据当时刑狱勘查,孔安国全家是中毒而死。在点检尸首时,独少了孔安国的儿媳朱氏。因此怀疑朱氏施毒,当年官府曾下了通牒,四处缉捕朱氏,后来却不了了之,再无下文。
司马迁当年听闻这噩耗,曾痛惜不已。此刻却不免心中起疑,再一看扶卿那封秘奏落款日期,与孔安国过世竟是同一年!
他心中一寒:这定然不是巧合!
兒宽是孔安国弟子,经书中所写“鼎淮间,师道亡”正是在说这一隐情。看来孔安国合家猝死绝非由于一个不贞妇人,恐怕另有原因,而幕后指使可能正是吕步舒!吕步舒这样做,定是因为得了扶卿密报,杀人毁书,断绝孔安国家人继续传授孔壁《论语》!
硃安世马不停蹄赶往长安。
起先,他还唾骂孔延年父子,骂累之后,猛地想起一件事:去年,在赶往鲁县的路上,驩儿讲起自己经历,硃安世曾问他是否到过鲁县伯父家,连问了两遍,驩儿才说没有。
驩儿当时在说谎!他到过鲁县、见过伯祖伯父!
硃安世猛地勒住马,张着嘴,瞪着眼,眼珠几乎鼓出眼眶,手里紧攥的皮缰绳吱吱绞响。
我当时猜测是对的!孔延年是驩儿亲伯祖父,驩儿母亲当年逃亡,要投奔的第一个地方便该是鲁县孔府。他母亲逃离临淮后一路北上,从琅邪过泰山,不正是想去鲁县?驩儿母亲一定是到了孔府,孔延年父子因为惧祸,不愿接纳,驩儿母亲不得已,才又逃往常山。
这孩子!他一定是听扶卿说跟着我会让我罪上加罪,不愿意拖累我,所以才说谎!
硃安世悔恨欲死,现在驩儿生死未知,就算活着,也免不了苦楚磨折。他再顾不上疼惜马儿,狠狠挥鞭,拼命疾赶。
到了长安,他绕到西北面的横门。横门距西市最近,进出城的人最多。硃安世下了马,挨着几个客商,低下头,避开门吏,混进城,赶往樊仲子家。
第三十六章 孔氏遗孤
司马迁将孔安国灭门一事告诉柳夫人和卫真,二人都惊骇不已。
三人正在感慨,忽听到有人敲门,卫真忙出去看。
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问:“小哥,我来求见司马迁大人,能不能请他到我家里去一趟?”
“你是什么人?要我主公去你家做什么?”
司马迁和柳夫人听到,一起站到屋门边去看,暮色中,门外站着一位老者,衣着简朴,神色局促。
“我家有个人快死了,他想见司马迁大人。”
“什么人?”
“他名叫简卿,是我的侄儿。”
司马迁忙趿鞋出去,走到院门前:“是兒宽的弟子简卿?”
“是。”
“他快死了?”
“是,他得了重病,恐怕捱不过今晚。他说有件事一定要托付司马迁大人。”
“好!我们马上去。”
司马迁忙命卫真驾车,载着老人,让他指路,一起赶到城北民宅区,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一座小院落前。
这时天已昏黑,老人引着司马迁推门进去,走入堂屋,点了盏油灯,擎灯照路,带司马迁进到旁边内房。房里除了一床一柜外,别无他物。老人举灯照向床头,旧被子下,露出一张脸,面色蜡黄,双眼紧闭,喘息急促。若不仔细辨认,根本认不出是简卿。
老人凑近唤道:“卿儿,司马迁大人来了。”
连唤了几声,简卿才睁开眼。
司马迁忙走到床边,轻声道:“简卿,是我,司马迁。”
“司马先生,谢谢你能来”,简卿尽力露出一丝笑容,气喘吁吁,断断续续道:“除了你,我再想不到可以信谁……老师留给我的遗命,我已无力完成,只好向司马先生求助,还望……”
司马迁忙道:“是不是关于孔壁《论语》?”
“是……你怎么知道?”
“兒宽留给延广一封帛书,延广临死前,又传给了我。”
“这样就再好不过……老师临终时接到一封信,是他的故友……说救了孔安国的孙子,要送到长安……让老师庇护……”
“孔安国的孙子?”司马迁立即想到帛书上最后一句“啼婴处,文脉悬”。
“那孩子名叫孔驩,会背诵孔壁《论语》……我在长安等了几年,却没等到……”
“你要我做什么?”
“设法找到那孩子,否则……”
“好!我定会尽力而为!”
“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
“什么?”
“这是孔壁《论语》中的一句……一定找到那孩……”
简卿呼吸陡然急促,身子拼力一挣,喉咙中发出一声怪响,随即大张着嘴,不再动弹。
“卿儿!”老人大叫着去摇动,简卿却纹丝不应。
司马迁伸手探了探简卿的鼻息,黯然道:“他已经去了。”
樊仲子正在家中独自饮酒,见到硃安世,忙起身,一把抱住,哈哈笑道:
“嬉娘说你过一阵子一定会来,没想到你今天就到了。”
“韩嬉也来了?”
“她到了有几天了。”
“樊大哥,我是为驩儿来的。”
“我知道,嬉娘也是为那孩子来的。十几天前,她去鲁县探望那孩子,却发现孩子已经不在孔府,她暗地里打听,才知道孩子已被送往长安,她急忙追了过来。”
“是杜周。”
“嗯。杜周两天前刚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据他家人说是得了暴病。但我觉得此事可疑。”
“樊哥哥也会贪功啦?”门边忽然清亮亮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是韩嬉。
硃安世忙站起身,见韩嬉衣衫翠绿,嫩柳枝一般走了进来。
樊仲子笑道:“哈哈,想偷抢一次功劳,偏偏被你逮到。杜周死因,是嬉娘先起疑的。”
韩嬉一眼看见硃安世,顿时收起嬉笑之容,只浅浅含笑,轻声道:“你来了。”
想起前次临别时她所说那些话,硃安世有些手足无措,但又感念她先于自己为驩儿奔走,便点点头,诚恳一笑。
三人落座,韩嬉和樊仲子又说笑了几句,但目光不时投向硃安世,硃安世陪着笑,始终不太敢与她对视。心里又挂念着驩儿,有些坐立不安。
“说正题吧——”韩嬉似乎体察到他的心意,收起笑,坐正了身子,“杜周是饮鸩自杀,我从他家一个老仆妇那里探到,杜周尸身衣服抓得稀烂,全身乌青,脑壳裂开,脑浆迸了一地。”
樊仲子咋舌道:“他升了御史大夫才三年,正风光,为什么要自杀?”
韩嬉道:“我怀疑与驩儿有关,他才将驩儿送入宫中——”
“驩儿被送入宫中?!”硃安世失声叫道。
韩嬉点点头,望着硃安世,满眼歉疚、疼惜。
樊仲子忙道:“刚才正要告诉你这件事,嬉娘正是为这事四处打探。”
硃安世低下头,心中越发焦躁担忧。
驩儿如果在杜周府宅中,要救还不算太难,囚在宫中,事情就极难办了。
他静默半晌,心中浮起一串疑问,于是抬头问道:“追杀驩儿的是光禄寺的人,杜周似乎并未染指,而且他曾在扶风盘问过驩儿,看来并不知情,他为何要捉拿驩儿?又为何要送入宫中?是送到光禄寺?还是直接交给刘老彘?难道刘老彘也知道驩儿的事?如果知道,刘老彘该奖赏杜周才对,杜周为何要自杀?”
韩嬉轻叹一声,道:“这些事情我还没打问清楚。不过刚刚探听到一件事,杜周临死那夜,宫里有个黄门去过他府上,那黄门才走,杜周就死了。”
硃安世问道:“难道是刘老彘派那黄门赐的毒酒?”
韩嬉摇摇头:“不是,那黄门名叫介寇,是天子近侍苏文手下。原先犯了事,曾落到杜周手里,杜周饶了他。他去见杜周是私会,并没有赐酒宣诏。”
樊仲子道:“这么说来,他是杜周埋在宫中的暗线,他见杜周,应当是去通风报信,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杜周正是为此自杀。”
硃安世恨道:“这些臭狗无论做什么事,无非为了两点,或者邀功求荣,或者铲除政敌。”
韩嬉点头道:“看来杜周查出了驩儿的隐情,借这桩事,既可以打压吕步舒,又能立功,所以才从孔府逼要驩儿,当作罪证,用来弹劾吕步舒。吕步舒却反戈一击,倒把杜周逼到死路。”
硃安世愁道:“这样一来,事情就棘手了。”
樊仲子问道:“哦?为什么?”
硃安世担忧道:“不管刘老彘之前知不知道驩儿的事,现在一定是知道了。去年我们曾议论过,驩儿所背那部古书对刘老彘不利,他一旦知道,一定会毁掉——”
樊仲子叫道:“那不是书,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硃安世心乱无比,但尽力沉住气道:“驩儿命在旦夕,当务之急,必须得尽快查出驩儿被囚在哪里。”
韩嬉歉然道:“我这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