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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我默默念了几遍。然后醒转,意识到陈爱玲还在旁边。人在这种时候,第一反应总是掩饰,我也不能免俗,就想和她把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张开嘴,却忘了先前聊到什么地方。
我右手搭抚在额头上,隐蔽的拇指用力掐着太阳穴,指甲深陷进去。
然后我冲陈爱玲抱歉地笑笑,走开两步,掏出手机,拨了回去。
不要逃避,我从不逃避。不管那是什么,正面回击吧。
我做足了一拳击出的准备,却打在空处。
那是个空号。
那个号码并不存在。
可它分明刚给我发了一段笑声。
是某种软件吧,可以虚拟出一个不存在的号码,用以隐蔽自己,我想。
我把手机揣回去,若无其事地慢悠悠向前走,仿佛忽然失了谈兴,想看看这小村风景似的。反正我这人本就随兴,或者说难听点反复无常,陈爱玲这一路也见识得多了,并不觉得奇怪,也收了谈意,踱着步子四下打量。
但等等,她的眼神扫过我的……我随着她好似不经意的眼神低头一瞧,是我的双手,我正双手环抱胸前,我竟全没注意到自己这个姿势。这是再典型不过的抗拒姿势,潜意识里的危机感让我做出了这个防卫姿态。
这老女人的眼睛挺毒啊。
现在把手放下显得太刻意,但注意到这个问题后,再一直抱手而行,让我从里到外都不自在。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会有这样局促不安的时候。
是压力,刚才那条短信的压力,而所处的这个村庄,也像在不停地给我压力,尤其越往里走,隐约的不安感就越明显。
是要发动了吗?要收网了?但照我的推断,分明该到喀什才发动,再不然也是和田,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谁能知道我会来这个地方?
我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看了一眼,是钟仪和范思聪。
他们先前不是落在很后面么,像是还去走了另一条岔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一点没发觉。
是我走神了。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在走神。心里的烦躁,无处不在的压力,空气里恍恍惚惚的危险的腥味,不知不觉把我困在牢笼中。
这太危险了。
而且太异常,我怎么会变得这样,这种自己无法完全掌控意识的感觉,太糟糕了。
一声笑,从后脖颈绕过来,钻进我耳朵。
我猛然回头。
谁在笑?不是钟仪也不是范思聪,他们在讨论一户人家门前挂着的铁牌子,上面有十颗星,用汉维两种文字写着守法星道德星义务星团结星等等。对,没错,刚才的半分钟里他们一直在说这个话题,那声笑出来的时候,钟仪一句话说到一半。就像五好家庭那种牌子一样,她说的是这句话。笑声出来时,这句话没有停,所以当然不是钟仪在笑,也不是范思聪,他丝毫没有笑的理由,况且那是女人的笑声。
有些清脆,有些尖锐,有些飘忽的女人笑声。
就是短信里的那个女人。
“其它都容易懂,但那个科技星是什么,难道那户人家还有什么小发明?”范思聪问。
“也许是学习科技,或者科技务农之类。”钟仪想了想回答。
他们都没听见那声笑!
那笑声很清晰,清晰到现在尤在我耳畔回荡。但除了我之外,那三个人都没听见。
真是见鬼了。
这世界是不是有鬼,我不知道,我的小说也从不涉及这方面。在我的故事里,或有装神弄鬼,但说穿了背后都是人。
可现在的情况,用装神弄鬼来解释的话,难道说是眼前这三人合起来骗我,她们听到了故意说没听到,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太高。又或者是某种定向的音波发射装置,所以其它人都没听到?
也有另一个解释,就是我听错,没有这笑声,是我神经太紧张。我立刻把这种可能性否定了,我相信自己,这是支撑我走到今天的信仰。
太阳穴一跳一跳,要再往深处想些,脑袋就痛。
这时,我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这声音要难形容得多。有些像是一个人叹气的时候被卡着脖子,又像是一扇几乎锈死的铁门被强行拉开,总之频率高而尖。
那是人发出来的吗?我吃惊之余,急忙去看其它人的表情,都有反应,这回总算是全听见了。
“那是什么声音,太难受了。”范思聪问。
“像是那个方向传过来的。”钟仪指着前面的一条岔路说。
“去看看。”范思聪说着,快步上前,越过我,拐上那条小径。
我紧跟在他后面,刚才那声音很尖,传得远,所以也许发声地点还在百步之外。
转过去,就见一个胖胖的维族女人背对我们站在自家门口。听见身后的动静,她回头,脸色很不好看。
她也是被怪声引出来的。有心问一声,她却缩回屋里,把门啪地关了起来。
再往前走几步,经过一户廊洞,里面立着一只黑山羊,正往外边看,那气氛有几分诡异。正狐疑声音是否从这儿出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句。回过头,见是刚才缩回屋的妇人,这时开了门,探了大半个身子出来。她操着一句口音浓重的疆普,喊的话范思聪他们都没听懂。
她让我们别再往前了,我说。
她肯和我们说话,当然就转回去问个究竟。
“别过去了,那个地方不好。”她说。
我自然问到底什么地方,又是为什么不好,刚才那声响是怎么回事。她看起来不愿对我们这些外乡人详说,只是讲,前面有个空屋子,人都死绝了。
我又问,这次换了维语,她才说了个大概。那户人家里原本有父子两个男人,都是做玉石买卖的,有一年全死在了外面,留下孤女寡母。新疆这儿地广人稀,民风彪悍,各种怪事儿恶事儿也多,和玉石比起来人命真不算什么,那些年里我没少听说这类事儿。死两个人不稀奇,奇在忽然有一天妈不见了,留下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自己过活,村里邻居接济着,没过多少日子,小女孩儿也不见了,这就成了个空屋子。
娘不见的时候,就有人说是和野男人跑了,扔下女儿不要了。后来女儿不见的时候,有人说是娘舍不得女儿,回来把女儿接走了。这自是最符合逻辑的推测,但毕竟娘和女儿失踪的时候,都没其它村人见过,日久天长,不免就有别种涉及鬼神的传言出来。原本还有揣着私心的撺掇说屋子空着不是个事儿,渐渐就没人提这茬了,屋子破败积灰。女儿失踪好久以后,还有人从偶尔被风吹开的门里瞅见过孩童身影,雨夜和大风天,也有邻居听见些奇怪动静。就有人说,女孩儿其实没走,还一个人住在那屋子里呢。去年村里出钱,在那屋后的山坡上修了个麻扎,算是几人的衣冠冢,之后像是安份些了,但今天又传出这种声音。
维族妇人或许觉得她说了这些,我们该打退堂鼓,没想到我听完就问具体是前头哪间屋子。她拿眼睛翻翻我,说门口有画的那家就是,然后便手脚麻利地关了门。
我们两个说了一大段维语,其他几个都听不懂,要我转述,我却没这个心情,带着他们往前走去。
我注意留心门前有画的屋子,往前走了二三十步,见到有挂对联的,有砖雕缕花门饰的,却并未有什么画的屋子,连贴年画的都无。拐过弯后,前面疏荒起来,就只两三间屋子,再往后,路旁除了树和山石,就是麻扎。远远的斜坡上错落着几处圆顶小土包,更远处的半山腰上,则有一处用土砖围起来的庭院式的大麻扎,圆顶是天蓝色的。从前只在这样规模的才能叫麻扎,是专为贤者造的,现在则成了泛称。我想那一家四口的麻扎一定在那几顶小土包中,却不知是哪一顶。
一眼望去,几间屋子门前都没有画,回想着刚才那妇人的话,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
不过又走了几步,那画就出现了。并不是我原先想的贴在门上的画,而是壁画。这实在是罕见,至少在这个村子里,只此一家。在这户人家门和窗之间的墙面上,有一方规整的凹陷,是房子的模样,有梯型的房顶和下方正方型的主体,画就在正方型里,曾经色彩斑斓,现在已经褪色,在太阳的照射下,远看过去白花花一片,走到近前,才依稀分辨出画的是什么。
画的内容毫不稀奇,正中是个蓝色花瓶,茂盛的植物从瓶口伸展出来,花瓶顶上是渐变的蓝色,像是代表天空,底下是藤蔓状的装饰性曲线。左右两个下角并不完全对称,但看上去比较类似——我猜是这样,因为右下角被树叶挡住一小块。
“是这里吗?”范思聪问。
我没回答,我在看那片叶子。
那是一片单独的粘在墙上的树叶,它如此不自然地出现在画上,突兀而生硬。那么干的土墙,怎会有树叶贴在上面不掉下来呢?
我伸手把树叶揭下。被遮住的画面上有一丁点儿褐色,而树叶上……
“血,是血?”范思聪叫起来。
我把树叶搁在鼻子下嗅了嗅。
“是血,还有点新鲜。”我说。
“是人血吗?”他紧跟着问。
是不是人血谁能就这么闻出来?我现在心潮起伏,像有锅油在脑袋里滚,一个个念头咕嘟嘟窜出来炸裂开,哪里有心思和他罗嗦,就回了一句是人血。
钟仪倒吸了一口气。
这女人怎么和范思聪一个德性,随后我意识到她惊骇的不是血,而是那幅画。遮挡的树叶取下,露出了后面的线条,原来我以为是和左边一样的曲折藤蔓,实际上,那是一张横过来的脸。
一张怪异的孩童的面孔。
整体看起来,那就像是个长在藤蔓上的小头颅。这画的顶部是天,底部自然是大地,这就是个埋在土里的小孩,身体已经化成肥长出植物,还留了个脑袋。
想到刚才听的发生在这屋里的事情,我不禁也生出些许寒意。
“就是这里了。”我说:“刚才那声音,应该就是这房子里传出来的。”
停了停,我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个空屋子,人在几年前都陆续死了。”
“你不会想进去吧。”钟仪问。
门就在壁画左边,普普通通两块木板,关着,但没关死,我伸手一推,门就开了。
我走出太阳光,步入室内的阴影中,同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在我的臆想中,有许许多多屋子里的光影声响的肢节碎屑随着这口气被我吸进来,我以这种方式,向等着我的……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宣告,我来了。
是时候了,我来了。
那感觉,很不错。
真的不错,纠缠着我的不适感在我进入屋子的时候,竟减轻了许多,这屋中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气息,不是花香也不是尸体的腐臭,缥缥缈缈,迷迷荡荡,仿佛在这屋中不可测度的深处,有一颗心脏在鼓荡跳动,阴暗的空间中,更似有细细的黑发,拂在我后脖颈上。然而这感觉,却比之前阳光底下的烦躁不安要好,皮肤上毛毛的过电般的战栗,反倒令我的头脑更清楚,注意力也能专注。
是的,专注,因为在这儿,有某个东西在等候着,吸引着我。
是命运吗?
屋子不大,规整的长方型。脚踩着的是长方型的地砖,顶上是回字型里外四层的顶饰,这是维族人常见的布置,外面看起来都是灰灰的砖土墙,屋里却装饰得很华美。这儿的顶饰原本是一层紫一层黄一层天蓝一层橙红,现在已黯淡,光线穿过近两米高的窗,照出一道尘灰飞舞的光柱。明明干燥极了,却不知怎么,让人生出沾着湿冷破败的寒。
这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