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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迹已干涸,看起来就像是第三只眼睛,和另外两只无神的眼一起,冷冷与他对视。
旁边一人早已扭过了头,此刻还是止不住地打起了寒颤。无论是谁,被人从华丽的歌舞场、温柔乡中拖到这阴森可怖的地方,感觉都不会好过。更何况他是易秋楼,名满长安的贵胄公子,向来风流自赏,出了名的讲究舒适。只是身为雍州府长史,这案件确实是他份内之事,脱身不得。黑衣人则是有“天罗地网”之称的荆烈,长安城中第一捕,也是他的得力助手。
咳了一声,→文¤人··书·¤·屋←易秋楼道:“如何?”
死者刘钧,是翰林学士,也是死在铅丸之下。荆烈伸出右手,探入刘学士额上伤口,而后收了回来,在鼻端嗅了嗅,这动作看得易公子一阵恶寒,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张芸香薰过的绢帕,捂住自己口鼻。
“与此前几人一样,铅丸入脑一寸。”仔细看着那可怕创口,名捕用一种司空见惯的平静语调说道,“力道拿捏恰到好处,是高手所为。”
“可是这屋子四面都有人看守,刺客是如何下手的?”
“伤口下斜,很明显,攻击来自上方。我已登上屋顶察看过,屋瓦有被移动的痕迹。就在此处。”
荆烈向前走了两步,停下,仰面,“看伤口情况,当时的情形必是刺客以声音或其他手段引得刘钧注目,然后就在他抬头的刹那飞出铅丸,将他杀死。”
易秋楼缩了缩脖子,登时不自在起来,不着痕迹地向边上移动了一下,好像生怕那致命的弹丸还会从那里落下。
“不必担心,”看出自己上司的畏惧,荆烈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刺客杀人之前必有预警,此事已成惯例。”
言下之意易秋楼并非行刺目标,不必杯弓蛇影。长史不禁尴尬,好在他虽然惜命,个性倒豁达大度,不以为忤,“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话音方落,一人接道:“不错,这便是此事的关键了。”
听到这声音,易秋楼不禁喜形于色,叫道:“李先生!”门口那人青衫木屐,身形修长,正是李淳风。
上前一步,抓住青衫男子的袖口,易公子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嗨,你总算来了。”
“公子有约,不敢不至。”来人话说得悠闲,倒好像约的不是杀人查案,而是风雅诗会一般。荆烈却皱起了眉头,“这位是……”
“随意楼中李淳风。”不等易秋楼开口,酒肆主人先行拱手,“见过荆大人。”
“久仰李先生大名,长安城中都说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荆烈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长史,“原来易大人请了这样的高人相助,却胜过荆某多多。”
弦外之音连易公子这样一向迟钝的人都听了出来,刚想张口,李淳风已接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八个字,该当璧还荆大人才是。除了长安第一神捕,还有谁担得起这个名头?至于在下,拿人钱财替人筹谋而已,小小营生,不足挂齿。”
“那么这件事,李先生如何筹谋?”荆烈步步紧逼,竟然不留余地。
“有因方有果,追根溯源,无论怎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必有其‘因’。找到它,事情便迎刃而解。”
“高见,”虽是称赞,荆烈脸上的揶揄神色却显而易见,“可惜在下愚鲁,只知道勘查行踪、追寻痕迹,至于因果,便不能明了了。”
“其实也不难。”丝毫未觉对方敌意,李淳风笑吟吟说道:“比如荆大人此刻身在此地,便是因;下一刻府中来人传唤,即是果啊。”
“哼,我府中何曾——”
一句话尚未说完,一名亲随突然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叫道:“荆大人!不好了,你家孩儿晕厥了,夫人要你赶紧回去!”
第四章 断手
室中突然静了下来,亲随有些发愣,左右看看,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过了片刻荆烈方才醒悟过来:“你……这……你怎知道?!”
这句话却是对李淳风说的。酒肆主人毫不在意地道:“如前所说,因果而已。至于令郎病症,药方中须去掉青蒿一味,便无妨了。”
眼看荆烈仓皇告辞,易秋楼竖起了拇指。
“原来李先生果真有未卜先知之能,秋楼今日可是大开眼界呀。”
“哈。其实不过是见到他身上药渍,偶然想到。”
“药渍?”细一回想,荆烈袖口处确实有一块显眼的痕迹。
“近日城中小儿疫病盛行,医者往往依照神农方加入青蒿。殊不知此次疫病以寒毒为主,青蒿性寒,一旦过量,两个时辰之内病儿便会抽搐晕厥。荆大人身上青蒿气味甚烈,因此断定他家必有病孩,且用错药物。”
“但你怎知他家人会来寻他?”
“依常理判断。荆大人袖口、衣领均有药渍,显然是亲自为孩儿喂药,怜子之情可知,家人又怎敢怠慢?”微微一笑,李淳风道:“没想到名震长安、冷面无情的天罗地网,竟是位慈父。”
“妙啊!”双手一拍,长史大人显得兴高采烈,“难怪马周对你推崇备至——对了,你方才说追根溯源,是什么意思?”
“常人行事必有目的,作恶者也是如此,真正的无头案极少。寻得了动机,祸首便呼之欲出。公子可知死去六人是什么样的身份背景,平时是否经常来往,有何特殊之处么?”
“这……”易秋楼抬起头来仔细想了想,道:“两名内侍一人隶属东宫,一人侍奉杨娘娘,其余几人似乎也并没有特别交情。至于身份背景,有山东氏族,也有江南寒士,更有前朝降臣,实在想不出为何被害。”
“嗯,如此说来,为钱财杀人的可能性便增加了。凶手不可能与这些人同时有仇,除非收了别人的买命钱。”啪地一声捏开一枚花生,青衫男子眼中光芒一闪而过,“也许当真是刺客集团死灰复燃。”
“什么?”易秋楼刚想问个究竟,门口突然卷入一阵旋风。紧接着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怎么回事?是谁杀了老师?”
在场众人眼前都是一亮,那是一名女子,带着两个侍女。侧面看去,身上穿着的并非绫罗绸缎,而是男子式的素白长袍,袖口紧束。发髻也不是时下流行的高髻,却是天然云鬓挽起,只插了一支艳红通透的珊瑚簪子,簪头刻成一朵莲花。
易秋楼脸上表情又是吃惊,又是欢喜,连忙拱手行礼,道:“郡主!你怎会来这里?”
还未回答,身后一名小侍女已经开口:“刘学士是郡主的老师,教习琴艺已经好几个月了,郡主为何来不得?”
“咳,岂敢岂敢。下官的意思是,这里刚发生凶杀事件,恐怕对郡主不利。”
“无妨。”来人这一句斩钉截铁,毫无辩驳余地。转头看着地上死尸,脸上竟无一般女子常见的恐惧之色,而是叹了口气,郑重行弟子礼。而后才转过头去,低声道:“谁杀了他?”
“正在勘察,”易秋楼终于有了插话机会,连忙殷勤道:“郡主不必担心,有下官在此,定能擒获真凶,为刘学士……”
截断了他的话,女子道:“不必多说,只要你担保一件事:三日之内,让凶手伏法。”
“这……这……”
“这是强人所难。”接话的却是一直袖手旁观的李淳风。女子霍然回头,如惊鸿一瞥。恍惚一道白光,又或是一轮明月,李淳风突然明白方才易秋楼为何如此诚惶诚恐。额际开阔,双眉淡远,是聪明智慧之相;鼻高而挺,李氏皇族特有的隆准显示出柔弱外表下隐藏着的决断和勇气。总体说来,这面貌绝非十全十美,但只要看她一眼,便再难将眼神分向别人。如皓月当空,群星自然黯淡无光。
“你是何人?”
“闲人。”
目光转过,女子不再看他,“长史大人,官衙办案,何时允许闲人旁观了?”
“既不容我旁观,为何又容郡主限定时日?”
“你说什么?”这一回双目注视对方,隐隐含有怒气。这女子虽然容貌秀雅,却天生有一种威仪,令人不可逼视。年长侍女已经喝道:“大胆!怎敢对拂云郡主无礼!”
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之色。长安城中,拂云郡主之名无人不知。她是太宗二姊平阳公主与柴绍的女儿,一向深得皇帝欢心。平阳公主性情坚毅,胆略过人,曾为李渊起事召集兵马,俨然女将军。后病逝于军中,高祖痛悼,亲手以军礼葬之,女子而葬以将军之仪,王朝历史中可谓空前绝后。此后不久柴绍也谢世,太宗与长孙皇后对这孤女颇为怜惜,诏封郡主,并将当初宇文化及私邸赐予。京中盛传她的美貌,与杨淑妃、莫邪夫人并称。
『注:柴绍死于公元638年,也即本章故事七年之后。此处为免生枝节,将他死期提前了。』
“郡主息怒。”李淳风微笑拱手,仿佛未看到对方神色,“在下只是就事论事。郡主虽是皇亲,却无实职,对于官衙来说,你我都是闲人。何况凡事皆有来龙去脉,水到渠成,急不得也缓不得,倘若硬要以威势相压,限定时日,除了打乱正常办案步绪之外,毫无用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易秋楼在一旁又是咳嗽又是暗地里扯袖子,不欲他说下去,李淳风却置之不理。果然,话音方落,女子脸上便起了两朵红云,双眉也拢了起来。她地位尊崇,深受皇恩,加之容貌美丽,身边人对她的意旨,往往不愿、不敢也不忍拂逆,便是小小违拗,也将视为怪事,何况当面顶撞。长史张皇失措,此人生性风流多情,对拂云郡主一向甚为心仪,此刻见她变色,顾不得官场威仪,连忙圆场道:“全怪下官办事不力,郡主莫要动怒……”
拂云郡主摆了摆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脸上红色渐渐褪去,忽地敛衽为礼,“此事是我孟浪,易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啊?”大惊之下易秋楼几乎忘了回礼,“这……哎呀……这……”
女子不再理会易长史,目光转向李淳风,“先生所言甚是,拂云受教。”
微微一笑,青衫男子恭敬一揖,目送拂云郡主远去。易秋楼这才从刚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看了身边人一眼,正要责怪他不知进退,门外匆匆走进一名兵士,手上提着一只小小包裹。
“易大人,刚才有个乞儿,说是要将这包裹交与你。”
“什么东西?”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包裹是青布的,看起来甚是平常。
“不知道,但他说与大人所查案件有关。”
“哦?”
易秋楼伸手接过,将那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层油纸,再往下,忽地惊叫起来,将那包裹一抛,面无人色,仿佛随时都会昏倒。李淳风眼明手快,一把接过那只包裹,只一眼,便叹了口气。
包裹中是一只断手,血淋淋的,看起来新鲜热乎,似乎刚切下不久。
第五章 良宵
夜色缠绵,空气中细细密密都是花香,令人未饮先醉。偶然一阵风过,看见绯色花瓣一点一点飘下来,飞散在澄澈如水的夜里,仿佛年少时未能出口的一声叹息。远处有头戴毡帽的醉客,踉踉跄跄地走着,用并不年轻的声音,唱着久远以前的战歌。苍凉沙哑,却与这春夜意外地契合。倏忽之间,时光已将当年的金戈铁马席卷而去,纵有千种风情,亦化作萧瑟心事,溶解在骀荡春风、朦胧花月之中。
青衫男子袖着双手,木屐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越声响,似有似无地应和着远处歌声。这大约是此人独有的特质,无论在何种情形下,都能自然而然成为景中一角,而不显突兀。不过此刻心情,倒是和悠闲步态相差甚远。
“麻烦。”一面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