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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了人家的厚礼,自然不等对方提出,就自己先说了,好立刻说到正题。
陈昌皱起眉:“是……很麻烦。奇怪,小猪儿不是说有盖世武功吗?怎么他不敢单独出马,还要拉上你?原大夫你年纪轻,这……”
他说到这里,言词支吾,竟大有不相信,原振侠有能耐可以帮助他之意。
原振侠知道,自己面对的这个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一定是前所未有之奇。而直到现在为止,自己对要面对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一无所知,非从头了解不可。
所以,他把那玉蝉放在上衣的袋中。(他没有穿睡衣睡觉的习惯──原振侠要是睡觉要穿睡衣,那还叫原振侠吗?)那玉蝉隔着薄薄的衣料,竟然仍可以把那股淡淡的暖意,传到他胸口的肌肤上。
原振侠过去,满满斟了两杯酒,一人一杯,再请陈昌坐了下来。
这时,他又想到,门外还有两个“鬼跟班”在,要是有什么人经过撞见了,也不很好。所以,他又向门口,望了一眼,迟疑着:“你那两位朋友──”
陈昌呷着酒,若无其事地道:“他们跟我来拜见你,这才给你看到的,别的人,看不到他们。”
原振侠心中苦笑,心想原来见到鬼,还是一种荣幸,等闲人是见不到的。
陈昌说了那句话之后,双手转动着酒杯,半晌不语,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原振侠耐着性子等着。直到一杯酒喝完,陈昌才叹了一声:“原大夫,我的经历遭遇,实在是奇怪得难以……向人说……”
原振侠摊了摊手:“不要紧,你只管说。我相信你的经历再奇,也奇不过我──我曾灵魂离开身体,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再回来的时候,身体已换了一个新的。”
这件奇遇,原振侠十分引以为豪,所以常常举出来,作为他经历之奇的例子。
陈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好一会,他才连连点头──也不知是同意原振侠的话,还是另有用意。
他吸了一口气,原振侠又替他斟满了酒──他不知道陈昌的酒量如何,但是知道这种英国麦酒,对中国北方大汉来说,两三斤不算什么。
陈昌又想了一会,才道:“长话短说,当年我逃荒,又遇上了拉夫,被拉进了绿营,去打回子。”
原振侠呆了一呆,因为陈昌的这番话,确然要消化一番,才能明白。
首先,要知道时代背景──那是至少一百年之前所发生的事了。
算起来,那是清朝同治年间的事。他提到的“绿营”,是清兵的军营,就是在清装电影中常可以看到,制服的胸前有一个“勇”字的那种兵丁。
那就是说,他在逃荒的途中,叫人当壮丁拉了,强迫着去当兵了。
而当兵的任务,是“打回子”──那时,太平天国和东路的捻军造反,多半已经以失败告终;而在大西北,黄沙漠漠,天苍苍野茫茫的地方,又有西路捻军兴起。西捻和回族人的关系十分密切,所以简单地说,就叫“打回子”。
这些,都是中国近代史中相当重要的事。而且那个时代,兵荒马乱,天下不太平,人命如草芥,是中国无数苦难年代中,较为突出的一个时期。
原振侠花了几秒钟,消化了陈昌的第一句话,向陈昌点了点头。陈昌有点不好意思,可是神情却十分佩服:“原大夫究竟是读书人,这种陈年旧事,也一听就明。我对小猪儿讲,他就不明白。”
雷老的生活阅历虽然丰富,但是不读历史,自然也无法知道所有的天下大事。
原振侠点了点头,示意陈昌继续说下去。
陈昌脸上的肌肉,忽然抽动了几下,他接下来的话,道出了他面肉抽搐的原因。
他道:“那仗打得……人和人杀得都红了眼,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人。刀在你手里,也在别人的手里,你手里的刀不去砍人,别人的刀就来砍你,所以你要拚命去砍人……我第一次开仗,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我却不知道一刀砍下去,从人的身体中,可以涌出那么多血来……”
他双手用力在脸上抚摸着,又在面前挥动着双手,像是想把那可怕的记忆赶走。
原振侠知道,那至少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一回想起来,还是这样可怖,可知当时的情景,是如何惨烈骇人。
陈昌停了一会,才又道:“我打仗勇,不到半年,就升了,带着十来个兵。一次,遇上了回子的马队,回子在马上,往来奔驰像旋风,手中钢刀挥动像闪电。回子的马刀锋利得……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锋利的刀,没有什么砍不断的。一刀把人头劈开,两半边的头,眼睛还能眨动!一刀把人斜砍成两半,是常见的事……”
陈昌描述着,用的是十分原始的语言,所以听来也就格外血淋淋。
原振侠听得很不舒服,就阻止了他一下:“行了,不必说得太详细了。”
陈昌却大提抗议:“详细?原大夫,沙场上,成千上万的人是怎么死的?我连万分之一都没有说上来。”
原振侠苦笑:“我知道,在沙场上,人命比泥还贱,总请你长话短说。”
陈昌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这才道:“好,我那一小队人,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了我一个,死的全部都肢体不全。我在一个回子挥马刀,向我砍来的时候,架了一刀,仗着力气大,顺势把那回子的手腕抓住,拖下了马来,上了他的马,没命也似地逃!那一队回子,就在我身后,哗啦啦地追,眼看要是追上了,非被他们的马刀,砍成了肉酱不可。”
陈昌说得又紧张又激动,可是原振侠却并不为所动。
因为他知道,当然没有追上。陈昌没有死在回族骑兵的马刀之下,他活了很久,超过一百年,和他同时代的人全都死光了,他还活着。
原振侠急着想听,他如何和鬼魂住在一起的经历,所以绝不搭腔,好让他把这经历尽快说完。
陈昌轻皱着眉:“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朝西逃,血红的落日,就在我的前面。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忽然之间,眼前突然一黑,大团乌云,铺天盖地,把整个天都布满了。轰隆的雷声,一个一个焦雷,格辣辣地打下来,每一个都像打在人的头上。”
陈昌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了一眼。
原振侠豁出去了,心想,你喜欢慢慢讲,那就慢慢讲吧。所以他非但不再催促,反倒问了一句:“有雷必有电,那闪电呢?”
陈昌一听,大有忽然遇到知己之感,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一拍:“可不是,闪电自空中直射下来,像是一道一道的灵蛇,打得人眼花撩乱。我一面逃命,一面心想,回子马队该撤队回去了吧?可是回子硬是咬上了我,一直在后面追。”
陈昌叹了一声:“这些回子追我,是想杀我,但结果,是造成了我的一段奇遇。”
原振侠大是好奇:“你正在逃命,忽然有一群鬼魂来救了你?”
陈昌道:“不是,那时,天色越来越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我看到前面,像是有一个峡谷,我急中生智,心想在平地上没有地方躲,奔进山去,找个地方躲也容易得多,所以就策马向那峡谷驰去。
“就在马驰到峡谷口时,那抢来的马,突然一声惨嘶,前腿跪了下来,把我掀得滚进了峡谷。
“也就在这时,天上异声大作,那种声响,真像是天整个塌了下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得轰轰哗哗,什么样的怪声都有。也是我命不该绝,恰好滚到了一块突出的大石之下。
“才一躲到了那块大石之下,就听得万马奔腾之声,起自天上,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天兵天将,杀到凡界来,却原来是自天降下了冰雹。那雹子大的,大得如斗,小的也如拳,在半空之中,互相敲击,那声音,就是雹子自天而降时所发出来的。
“这样的雹子一下,我就知道那一小队回子,非被砸成了肉酱不可。我心头乱跳,神仙菩萨乱叫,也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小兵蜡子,怎么能蒙上天护佑,会大难不死。”
原振侠听得他讲到这里,也不禁大是感叹人的生死由命──他要不是恰好滚跌在一块大石之下,自然也早已死于非命,尸骨无存了。
奇可是一切全凑合得那么好,连刻意安排都做不到的事,一起发生在他的身上。
书陈昌吸了一口气:“那时,除了雹子落下来的时候,闪闪生光,有一点光亮之外,一片乌黑。我躲身的那石坳,恰好只能容我一个人。渐渐地,我觉得不对头了,先是寒气攻心,再是声响没有那么震耳,我伸手向前摸,摸到的,全是滑溜溜的冰雹──”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失声道:“你被冰雹封在石坳之中了!”
陈昌连连点头:“我当时很慌乱,过了一会,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被冰雹封在石坳中了,雹子还没有停,不知会下多久,也不知会积多厚。虽然说是六月伏暑,可是积了好几尺厚的雹子,要化开变水,也得三五七天。我被封在这石坳之中,也是凶多吉少!
“可是,也实在没有别的方法可想,想向外推,如何推得动!只好被困着等,不知等了多久,肚子饿了,就挖了一两块小雹子,放在口中咬嚼着,也不知天日,约摸过了三天。”
原振侠心想,天下有被雪崩围住了的人,绝少听到有人被冰雹困住了的。陈昌这段经历,也可以说是稀奇古怪之极了。
陈昌又道:“冰雹倒是在溶,可是白天溶了,晚上又结成。冰水浸进来,我全身都湿,动一动,碎冰片就向下直掉,三天过去,已是奄奄一息了。
“那时,我连神智都不清楚了。所以,当我忽然看到眼前有人时,我以为自己大限已到了。”
原振侠听出了不是来,他一挥手:“等一等,你不是说那石坳只能你一人容身,如何你还能见到有人!”
陈昌道:“奇也就奇在这里,我确然见到了眼前有人,只是看不清楚。我急叫:救我!救我!却见眼前的人越来越多!”
原振侠没有再说什么,因为陈昌又说了他神智不清,自然甚么都可以看得到了。
昌叔又望了原振侠一下:“那些人,我和他们相处了那么多年。当时看出来,只当他们是人,后来,才知道他们是鬼!”
原振侠的心中,满是疑问,他只问了一个:“你是如何会讲鬼话的?”
陈昌呆了一呆,他像是绝未想到过这个问题,所以不知如何回答。原振侠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陈昌这才眨着眼:“我从来没和他们说过话!”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这象话吗?你和他们──”
陈昌道:“我和他们……嗯,是了!开始的时候,我对他们说话,可是他们都不出声,我就只好打手势,打着打着,他们也回我手势。时间一久……你知道我和他们相处有多久……自然双方都互相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一直望着原振侠,神情很焦灼,唯恐原振侠不明白。
原振侠倒是明白了,他和那群“鬼”之间,自己创造了一套“手语”。经过了几十年,双方之间,自然都可以藉此交谈了!
原振侠又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就没有问一问他们,究竟是什么?”
昌叔的眼睛睁得更大:“他们是鬼啊!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对眼前这个曾有那样奇遇的陈昌,总算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这个人的遭遇离奇,年纪虽老,可是他的知识程度,至多还只是一个老农民的水准。他认定了那些人影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