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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麻烦了。”拓实将信封推回,“想必你已经看过了,说一下内容不就行了?”
时生叹了口气。
“这是以前东条须美子写给你的信。当时她尚未结婚,所以寄件人写的是‘麻冈须美子‘。开始她准备寄出去,后来又改变主意了。听那位老婆婆说,这信一直放在衣柜的抽屉里面。我也是刚看过。告诉你内容当然也行,但总是难以全部转达,还是你自己看为好。”
说着,他又将信封推到拓实身上。
“没必要看,反正不会有大不了的事情,无非是解释、托词什么的。”
“你害怕什么?”
“谁害怕了?”
“你不就在害怕吗?担心信上写了些你不想知道的事情。现在这样顶多是态度恶劣而已,读了信就不能虚张声势了,是这么想的吧?”
“开什么玩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不想看那女人的胡言乱语罢了。”
“是不是胡言乱语,自己确认一下不就知道了?你现在这样,在我看来就是担心、害怕。”
拓实看看信封,又看看时生。时生眼神坚定,不像会收手。拓实无奈之下只得伸手接过。
信封中鼓鼓地塞了十张信笺。信笺已经稍稍发黄,上面用蓝黑墨水写着文字。拓实偷偷做了个深呼吸。第一张信笺上写着:
这是我写给拓实的信。时机合适时,请交给他看。如果觉得没有必要给他,烧掉也可以。
从第二页起,每张信笺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
拓实,你好吗?我是你的生身母亲。不过,我没有资格声称是你的妈妈。因为生下你不就,我就将你交给了别人。真是很对不住你。如果你因此而怨恨我、我也是自作自受。不管是谁,都知道这是不可原谅的。
但是,我认为有一件事必须让你知道,就写了这封信。就是你父亲的事。他叫柿泽巧。是的,以巧为名字的人有很多,你和你的父亲也是。'注:“巧”和“拓实”在日语中读音相同'他与我们住在同一町内,是个漫画家。估计你没看过他的漫画。他用的爪冢梦作男这个笔名,估计你也没听说过,是根据手冢治虫取的。制造梦想的男人,当然也有这样的意思。遗憾的是,他的作品销量只有手冢治虫的百分之一,几乎不为世人所知,但他的漫画相当不错。
我就是他少数读者之一,但也没什么可自豪的,因为我没有花钱买,是从朋友那里借的。
有一次,我看他的漫画时,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细节——他描绘的某些场景和我居住的町一模一样,就在那本名为《空中飞行的教室》的漫画里。我想,或许他就住在附近,就给编辑部写了信。不久他本人就给我回信了,信上写的地址就在同一町内,还欢迎我随时去玩。
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去了他的住所。原来,爪冢梦作男的家和我们家一样,也是紧紧地挤在一起的陈旧民居之一。名牌上写着“柿泽”,后面又加了个括号,里面写着“爪冢梦作男”。这时,我才知道他的真名。
他当时二十三岁。他对我的造访表示十分欢迎,据说从来没有读者来过。我见了他,稍稍有些吃惊。他的身体有残疾,不能正常走动。他说他出生不久就得了重病,后遗症导致双腿不能动弹。他的腿细得像晾衣杆,从脚腕往下则和小孩子的脚一模一样。
他平淡地说,因为家境贫寒,生了病也不能及时去医院,治疗迟了,才落下后遗症。
尽管他深有残疾,还是用茶和点心招待了我。他几乎只凭手臂的力量就能非常灵巧地满屋子移动。他说就是上厕所也不费事,事实也是如此。但如果要去外面,就必须坐轮椅,靠自己坐上去相当吃力。轮椅放在大门口。他偶尔会请钟点工来打扫房间、洗洗衣服、做做饭什么的。他说因为没钱,不能天天都叫。那个钟点工我也见过几次,是个为人很好的阿姨。
他出生和歌山的农民家庭。他说自己本该在家里帮忙干活,可什么也干不了,觉得很过意不去。
他的人生价值就是漫画。正如他的笔名显示的那样,他特别热衷手冢治虫的漫画。后来他也开始画,向知名漫画杂志投稿,被采用几次后,他萌生了做专业漫画家的梦想。
二十出头时他来到大阪。据说是出版社的人跟他说过,不去大都市,今后就会落后于时代。本该去东京,可身边的人都劝他,尽量离家近些好,他就妥协了。开始,长他三岁的姐姐和他抓在一起,后来姐姐嫁人了,他便独自生活。当时他正有希望成为漫画家,觉得就此回家太可惜了。
对于他的身体,我仅在初次见面时觉得有些吃惊,马上就不以为意了。不仅如此,见过几次后,我就被他吸引了。他性格开朗,博学多才,总是谈笑风生,一点也不让我感到枯燥乏味。最吸引我的,是他让我切实感到他非常在意我。当时,去他家玩是我的一大乐趣,但不能让别人知道,因为世人都认为年轻姑娘独自去男人的房间是没有廉耻的事,更何况是这个身体异常的男人,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不知会传出什么流言飞语。就是跟妈妈也不能说,否则她肯定立刻禁止我去那儿。我躲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偷偷去他那儿。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然而,不幸突然降临了。有一晚,妈妈把我摇醒,说附近发生了火灾。不知道具体的起火地点,但外面嘈杂的人声显示,火势已经蔓延开来。
我和母亲一起跑到屋外,四周相当昏暗,可街上已经有很多看热闹的人。看到他们奔跑的方向,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柿泽巧就住在那边。我情不自禁地朝那里跑去。
离火灾现场越来越近,我的担心也开始变成绝望。失火的正是他居住的那片地区。人们已经开始扑救,但火势难以遏制。
我不顾一切地朝他家跑去。火舌已经逼近他家大门口,无法靠近。我又转到屋后,因为是一长排的房子,屋后有一条小巷。
我穿过迷宫般的小巷,好不容易来到他家屋后。这时,四周已是烈火逼人,浓烟滚滚。我呼吸困难,眼睛也很难睁开。
我拼命叫喊,敲打着他家的窗户。窗上装着磨砂玻璃,从外面看不到屋里的情况。
不一会儿,窗开了。我先看到了他的手,接着是他的脸。他拼命抬起身子,才打开了窗户。“来干什么?快走!”他对我说。我说:“我要和你一起走!”可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不可能的。窗上还钉着几根防盗的铁栅栏。就算没有它们,我也无法将他从窗户中拖出来。我能选择的只有和他死在一起。
他看出来我的心思,悲切地摇着头,说:“球你了,你快走吧。我怎么能拖累你呢?你应该加上我的寿命,长久地活下去。只要想到你能活下去,即便在现在这一瞬间,我也已经感受到了未来。”接着他将一个大大的茶叶袋递了出来,说:“带上这个快走吧,这是我和你结合后产生的幸运的作品。”我后来才知道,里面装的正是《空中教室》的原稿。
我哭喊着不肯走,他却微笑着关上了窗户,似乎连插销都插上了,窗户再也推不动。
我放声大哭,敲打着窗户。这时火已经烧到身边。闻到头发被烧焦发出的糊味后,我忍不住拔腿逃开。我抛弃了他,选择了活下去 。
可是,从那天气我就像痴傻了一。失去他的悲痛和让他赴死的悔恨,每时每刻都在折磨我。我无法进食。只要下去,说不定我就会死去。救了我的正是你,拓实。
得知怀上了他的孩子后,我决定不管怎样,一定要活下去。我觉得这是我的使命。我细细回味着他最后时刻说的那句话:“即便在现在这一瞬间,我也已经感受到了未来。”我相信,他的未来就在我的腹中。
我无法说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我固执地闭口不言,也根本不听周围的人劝我打胎的意见。就这样,拓实,你被生了下来。
下面写的都是我的解释。如果你不愿读下去,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没有资格非要你读下去,但姑且写下来吧。
我的梦想就是把你抚养成人,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这件大事。然而,对于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办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我家收入很少,难以给你提供充足的营养。更不幸的是,我由于身体病弱,没有奶水。我觉得如果如果这样下去,你的生命就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我想到了已去世的他。身患重病时,他没能接受良好的治疗,结果落下残疾,悔之莫及。我希望你能成为和你父亲一样了不起的人,但不想让你经历他的遭遇,所以将你的名字改成拓实。
宫本夫妇是我们的恩人,是他们将你健康地抚养成人。无论怎么感谢他们,都是报答不尽的。
如果你忘了我,那也没有关系,但一定要终生孝敬他们二人。还有,你要好好活下去,实现你父亲的未来。我的愿望就是这些。
麻冈须美子
拓实坐在护栏上看完了信。看到一半时,他便忘却了硬而窄的护栏带来的疼痛。
他首次接触到生身父母的事情,其中就有“自己为什么被生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读完了?”时生问道。
“嗯。”
“怎么样?”
“什么?”
“感想。不会没什么触动吧?”
拓实撇着嘴站起身,小心地将信叠好,放回信封,递给时生。
“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
时生立刻目露凶光。“当真?”
“你生什么气?没什么新鲜事,要说有,也只有一丁点儿关于那位漫画家的,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
“是啊,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也没给我留下什么遗产。”
“你为什么只会用这种语气说话呢?”时生悲哀地摇了摇头。
“那你要我用什么语气?你以为我看了会深受感动?非要我痛哭流涕,你才满意吗?一时冲动生下来,养不起了就朝外一扔,写的不就是这个?”
“你,你到底读了这信中的哪一段?”时生气歪了脸,伸手揪住拓实的领口,用的力气相当大,“你父亲为什么要让你母亲去逃生?最后那句话你没看到吗?即便在现在这一瞬间,我也已经感受到了未来……你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吗?”
“不就是临死前说了句漂亮话吗?”
“浑蛋!”
随着一声怒骂,拓实眼前一黑,同时遭到击打,往后倒下。当他明白过来时,时生已经骑到身上,揪住他的衣领,用力摇晃。
“你明白面对死亡的人的心情吗?开什么玩笑!当时大火已经烧到眼前,在这种时候,你能说出未来这样的话?这是在说漂亮话吗?”
拓实看到时生的热烈夺眶而出,这使他丧失了强词夺理的气势。
“确信自己喜欢的人能好好地活着,即便面对死亡,也看到了未来。对你父亲说来,你母亲就是未来。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感受到未来。无论是怎样短暂的一个瞬间,只要有活着的感觉,就有未来。我告诉你,未来不仅仅是明天。未来在人心中。只要心中有未来,人就能幸福起来。因为有人教了你母亲这个,她才将你生下来。可你看看自己,整天牢骚满腹,不思进取!你感受不到未来不能怪别人,要怪你自己,因为你是个浑蛋!”
时生拼命地不停吼叫,拓实却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时生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锁,将他的身体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