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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勇走下台阶,先打量她身体,又往她窑洞里看。她身体没有变,还是直溜溜的,胸口也不象奶娃子的女人,松垮邋遢。
“找谁呢?”她问。
“你说我找谁?”他说着只管往屋里去。
她把洗完菜的水端到猪槽边上,倒进正煮着的猪食里,又用木棍搅了搅。她眼睛就在他背上,跟着他进屋,站住,探身往这边瞅,又往那边瞅。等他转过身,她眼睛早就在等他了。
他看她好象在笑,好象是那种捣蛋之后的笑。小时候她常常蔫捣蛋。但不全是,好象还有点浪,象浪女人得逞了那种笑。
“找着没?”她问。
“你叫我看看孩子。”
“谁的孩子?”
“不管谁的孩子,叫我看看。”
葡萄正要舀猪食,少勇的手从她身后过来,拿过破木瓢,替她舀起来。她见他每盛一瓢食,嘴唇一绷,太阳穴凸出一根青筋。她心里又是一阵心疼:这货不咋会干活儿,到底十几岁出门做书生去了。也不知平时谁给他洗衣洗被单哩。
“你叫我看看孩子吧。看看我就死心了。”
他是还没死心——假如孩子长得象他,他那半死的心就给救活过来了。假如孩子长得象史冬喜那么丑,有俩大招风耳一个朝天鼻,他的心就可以好好死去了。
“看看谁?”她说。
“葡萄!”他扔下木瓢。“你把孩子搁哪儿了?”
“搁粪池里了。生下来就死了,不搁粪池搁哪儿?”
“你把我孩子捂死了?!”
“谁说是你孩子?!”
“你叫我看看,我就相信他不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你也看不成了。早在化粪池里沤成粪,长成谷子、蜀黍、菠菜了!”她把正打算做菜馍的一小篮菠菜往他面前一撂。
他看着她。世上怎么有这么毒这么恶的女人?你待她越好,她就越毒。而她毒起来又恁美,眼睛底下有那一点浪笑,让你不相信她对你就只有个毒。他上去一把抱住她。她又跳脚又撕扯,但眨眼工夫就驯顺起来。把她刚搁到床上,他手伸下去一摸,马上明白她是怎么回事,那毒全是假的。
过后两人全闷声不响。又过一会,外头天全黑了。
“你把孩子给谁了?”
“你别问了。”
“象我不象?”
“问那弄啥?”她一翻身坐起来。
这时狗又叫起来。叫叫变成了哼哼,撒娇一样。
葡萄马上穿衣服,拢头发。她知道花狗听出了冬喜的脚步。等她提上鞋,冬喜已进到院子里。手上打个手电筒,肩上背一把大刀片。他提升民兵排长了,春喜跟在后面吹口哨。
“葡萄在家没?”他把电筒晃晃,看见葡萄他笑笑:“吃了没?”
“还没呢。”
“开会,一块去吧。”
“又开会?饭还没做呢。”
“我帮你拉风箱。”春喜说。
冬喜弯腰抱柴禾,直起身全身一激凌。葡萄屋里走出个人来。
“冬喜来了?”孙少勇在黑暗里说。
“是铜脑哥?”
“啊。”
“啥时回来的?好长时间没见了。”
“我不是常回来吗?听说你老是互助咱葡萄,老想和你说谢谢。”
“一个互助组嘛。葡萄也挺照顾我们,给春喜做鞋呢。”
“咋不搬一块住哩?该不是你当民兵的嫌弃地主恶霸家的童养媳吧?”
“铜脑哥,我咋不明白你说啥呢?”
“这还不好明白?想娶她,你就正经娶,别偷偷摸摸,大晚上打电筒往这儿窜。不想正经办事,就离她远点。”
“铜脑哥,你是共产党干部……”
“可不是?老干部了。所以有资格教育教育你。她是我弟媳妇,没错,不过共产党讲自由婚姻,自由恋爱,没说不让娶弟弟的寡妇,你孬孙动她什么念头,揩两把油什么的,你就记着,城里公安局长常找我看病。
“铜脑你把话说明白!好赖我叫你一声哥,你说的这是啥话?”
“我说得不能再明白了:葡萄是我的人!”
春喜在厨房听外面吵架,放下风箱把子跑出来说:“铜脑哥,我哥有媳妇了,过年就娶。”
这话没让少勇止怒,他更压不住了。他说:“好哇,这儿揩着油,那儿娶着亲。那你和葡萄算怎么回事?”
“我操你妈铜脑!我和葡萄有一点事我明天就让雷劈死!不信你叫她自己说!”冬喜又叫又骂,把手电筒的光划拉的满地满天,划到人脸上,人脸就是煞白一团。然后他的手电停在自己面前,说:“我要对葡萄有半点坏心,我娶的媳妇生不下娃子!”
第九个寡妇四(4)
少勇信了。冬喜比他小两岁,从小丑得出名,也老实得出名,他和葡萄能有什么事?葡萄不过是急了,一顺手拉他过来垫背。那个孩子一准是他孙少勇的,为了个什么原因她翻脸不认人,死活不承认,他看不透。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孙少勇不用急着回城里去,他想住下来,看看葡萄究竟藏了什么苦衷。他跟着冬喜、春喜和葡萄走到街上。会场在孙家的百货店,现在改成史屯镇的“文化教育活动室”,墙上挂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大画相,还挂着志愿军和平鸽的年画。人们一见孙少勇,都上来递烟给他抽,他嘻哈着退让了。
史修阳念戏文似的抑扬顿措地、摇头摆脑地朗读了两段报纸文章,然后蔡琥珀催大家发言。谁也没言可发,史修阳又念了两段报纸。蔡琥珀说起了朝鲜前线的喜讯,又说起美蒋窜反大陆的敌情。最后她说:“咱史屯也有敌情哩。”
有人问她啥敌情。
蔡琥珀说:“有个富农闹着要摘帽子。他亲戚从陕西来,说那边有六十亩地才定了个富农,咱这儿三十五亩地就把他定成富农了。他老委屈呀。”
铜脑坐在葡萄旁边,看她两手忙个不停,锥子放下拿针,针在头发上磨磨再去扎鞋底。锥子掉到地下,她刚弯下腰,他已经替她拾起来。他就在那板凳下面握住她的手。她嘴唇一掀。
“铜脑!叫你哩!……”冬喜说。
少勇抬起头,见一屋子烟瘴里浮着的脸全朝着他。他从容地把锥子搁到葡萄膝盖上,笑嘻嘻地问:“咋着?”
蔡琥珀两只眼睛尾巴上聚起两撮皱纹,笑着说:“欢迎老地下党员孙少勇回来给咱做报告!”
少勇说:“我回来是办私事的。可不是来做报告的。”他一说这话,葡萄的手也不扯麻线了。他心里恶狠狠地一笑:我让你葡萄不承认我!
几个他小时的朋友笑也坏起来,问:“办啥私事?”
“私事能让你们知道?是不是,王葡萄同志?”少勇对葡萄的侧影笑笑。
所有人想,早就猜他俩不干不净。现在孙少勇不让大家费事了,干脆不打自招。
蔡琥珀说:“回来一趟,还是给咱们说说话吧。你在城里学习多,文化高,给咱说说敌情。现在谣言可多,说分了地主富农地产浮财的,等美蒋打回来全得杀头。还说咱这里头就有美蒋特务,谁积极搞互助组,特务给他家锅里下毒!你说美蒋真能打回来?”
孙少勇大声说:“这不就是谣言?!美蒋能窜反回来,他们当时就不会被咱打跑。”
人们吆喝一场:“回来就全部打死!”
葡萄正用锥子在鞋底上扎窟窿,一听大家的吆喝,心想他们说“打”字和孙少勇一个样,嘴皮子、牙根子、舌尖子全使恁大的力,这“打”字不是说出来的,是炸出来的。想着,葡萄就把麻线扯得呼啦呼啦响,扬起嗓门说:“咱啥时候打井呢?”
大家都楞住了,看着她。
“不打井,明年再旱,喝马尿呀?”她说。手不停地又锥又扎。
“不打死美蒋,你打一百口井也没用,他们给你全下下毒。”冬喜坐在她左手边,开导她说。
“谁给咱下毒?”
“美蒋特务!”
“美蒋特务是谁?”
“这不在查呢嘛!王葡萄就你整天还不爱开会,你这觉悟从来没提高过!”蔡琥珀说。“大家发发言!”
葡萄心里说:谁说我不爱开会,不开会我哪儿来的工夫纳鞋底?
从此孙少勇星期六就搭火车回到史屯。史屯的人都笑嘻嘻地交头接耳,说铜脑和葡萄搞上破鞋了。也有人说那是旧脑筋,现在搞破鞋不叫搞破鞋,叫搞腐化。
不管少勇怎样逼,葡萄就是那句话: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有一回少勇半夜醒来,见床是空的,葡萄不知去了哪里。他找到院子里,见她从红薯窖里出来,手上挎个篮子。问她大半夜下红薯窖干啥,她说听见耗子下窖了,她撵下去打。
下头一场雪,少勇披着一身雪还是来了。葡萄刚刚开会回来,见了他说:“下着雪你还来?”
他不说话,在窑洞里缩坐着。
“来了就给我这张脸看呀?”她上去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的脸。
“别摸我。”他说。
“咋?”
“你一摸我,我就……”
她还是把手搁在他下巴上,手心、手背地蹭。
“葡萄,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她的手稍微停了停,又动起来。
“是个团委干部。没结过婚。人可好。长得也不赖。这个星期五晚上,她请我看电影。我去了。”
“去呗。”
“城里人一男一女看电影,就是都有那个意思了。”
“电影好看不?”
“好看。”
他拉过她的手,蒙在眼睛上。葡萄的手一会全湿了。她想,当这么多年的共产党,还是一肚子柔肠子哩。
孙少勇走的时候和葡萄说,他不久要和女团委干部结婚了。他说:“这不怪我,葡萄。”
他说这话时,两人站在院子里。一夜的雪下得窑院成了个雪白的方坑,一声鸟叫都没有,什么声音都让雪捂在下头了。四面八方又干净又安静。
这年家家都没多少存粮。养猪的人家看看猪全饿瘦了,不到过年就杀了。葡萄养的两头猪倒是天天上膘。孙怀清常在夜深人静时上到红薯窖上面,站在猪圈栏外看一会儿,对葡萄说:“把秋天攒的蜀黍棒子剁剁。”葡萄按他法子把蜀黍芯儿剁剁,又放在磨上推,推成碎碴上箩去箩。天天夜里,葡萄忙到下半夜,把磨成粉的玉米芯子煮给猪吃。腊月初八,葡萄把两头猪赶到史屯街上的收购站去卖,一过磅,两头猪都一百八九十斤。
第九个寡妇四(5)
卖了猪,葡萄买了些肉和面,又在自己家腌菜坛子里掏了些酸红薯叶,一块剁了,包了扁食,给二大端到窖下。
二大咬了一口扁食,说:“还是铁脑妈在的时候,吃过恁好的扁食。搁了有二钱香油。肉也肥。酸菜腌得正好。”
葡萄说:“爹,卖猪的钱够把这窖子修成个大屋,还能把咱的围墙再砌高些。”
“咱家水磨那儿,还有个砖窑。封了不少年了,还是你爷在的时候烧过。咱这儿土好,就是柴太贵。”
“我能打着柴。”
“老费气。”
“那费啥气?冬天闲着也是闲着。”
“嗯。柴打够了,我告诉你咋烧窑。”
葡萄带着春喜每天走十多里地,到河上游的坡上打柴。过阴历小年之前,头一窑砖烧出来了。春喜和葡萄两人用小车堆了几天,把砖推下来。到了二月份,葡萄和春喜把两家的窑洞、窑院都箍上砖,垫了地,还卖出一些去。这是史屯人睡懒睡,打牌,唱曲子,串门儿的时间,葡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