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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都象。”
“眼睛象谁?”
“吃奶的时候,看着象我。大了看看,又不象了。再长长,长成咱爹的那双眼了,老厉害。”
少勇随着车颠晃着。他的儿子可不敢死,他就这一个儿子。朱云雁整年忙得顾不上家,不是下乡蹲点就是上调学习。他慢慢发现成了干部的女人实际上不是女人,把她当个女人疼爱,她会屈得慌;把她当个女人使唤,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少勇敬重朱云雁,可一男一女光剩了敬重怎么过成好日子?朱云雁一到他想要孩子就说:再缓缓吧,眼下大事多少啊?再逼,她就翻脸了,说少勇是什么干部,医生?和落后农民有啥两样?少勇靠让着她敬着她过了一年又一年。后来他也凉了,就把朱云雁当个合法睡一床的女同志,反正睡下去、站起来,说的都是一种话。再后来睡下去话也不用说了,背靠背,各扯各的鼾。一个床上两床被,常常只剩一床。她的被老是用麻绳捆上,让她背去这儿蹲点,去那么访察。
“挺有多高了?”少勇又问。
“高。象咱爹的个头。比你和铁脑都能长得高。”葡萄说。
“你到底把他搁哪儿养的?”
“世界恁大,挺才多大点?”葡萄说。
“你说他看见我,会认我不会?”
葡萄看着车窗外头黑色的电线杆一根根往后退。她笑笑:“谁知道。他好就行,活着就好。认不认我,随他。”
“挺不认识你?”
“认识不认识,只要他活蹦乱跳,我就可高兴。”
“他离你远不远?”
“远。挺都不说咱的话了。他说人家的话。”
少勇看着葡萄。葡萄看着窗外。车子一蹦老高,把她扔起来,他把她扶住。他想,既然葡萄把挺给了很远的人家,怎么又把他往史屯带?
车已经进了村,葡萄让他和司机说,叫他把车就停在村口。她和少勇往她家走时,她说:“生病的这个人不是你儿子。”
少勇站在一棵槐树下,月光把槐枝的影子洒在他脸上。“是谁的儿子?”他问。
“是你爹。”葡萄知道他会给惊坏,上来搂住他肩。
少勇把她的话当疯话听。葡萄常有说疯话的时候。她的额头和太阳穴上的绒毛碰在他腮帮上,多年前那个葡萄又回来了。他每一寸皮肉都认得那个葡萄。“为啥你总说剜人心的事,葡萄?”他情话绵绵地说,个个字都进到她头发里。
“二哥,提到爹真剜你心吗?”
她的脸仰向他,月亮把她照得又成了十四岁、十六岁,两眼还是那么不晓事,只有七岁。
“你不懂,葡萄。那时候我年轻。现在想,心是跟剜了一样。”
她点点头,承认她是不懂。
“二哥,你别怕。”
少勇看着她。她把他的手拉着,往前走。走两步,她把他两手夹进自己的胳膊窝。她又说:“你啥也别怕,有葡萄呢。”
前面就是葡萄的窑院了。少勇的手给她焐得发烧。一声狗叫也没有。不远的坟院里蹲蹲站站的,是夜夜到坟院碰运气的野狗。少勇不用看,也知道这不再是曾经的史屯了,他熟悉的村子给饥荒变野了,生了,不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它。
第九个寡妇七(6)
葡萄是怎么度过近三年的饥饿时光的?他心里骂着自己,见葡萄打开了门锁。花狗倒还活着,瘦得尾巴也摇不动,它早就听出了葡萄的脚步,门一开,它已上到最高的台阶上。
少勇一进院子就屏着气四下听,眼睛也闪过来闪过去地看。他实在猜不透葡萄的把戏。
葡萄上了门,又扛了根碗口粗的棒子抵在门上。她还没转过身,就说:“二哥,你是医生,你只管治你的病人。啥也别怕。”
他觉得她不是在说疯话了。事情一定不是闹着玩的,不然她为什么哄他到现在,叫他“别怕”?他也不再问,反正什么都该有分晓了。葡萄往屋里走,他跟进去,见她在点灯。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照片。他凑上去,这就是他儿子。八岁的挺戴着红领巾,呆呆地瞪着眼前。他也象少勇小时一样爱板脸,见了生人就板脸。
他四下看一眼。床空空的。柜子油得雪白,上面的花描成绿色。他一边看一边问:“孩子在哪儿?”
“孩子在陕西。”
他怕问下去她会说“已经病死了”。所以他什么话也不问。
“孩子啥病没有。病的是咱爹,二哥。”
“谁爹?!”
“咱爹呀。咱有几个爹?”
“孙……怀清?”
“你先别问他咋活到现在。你只管把他当你的病人,给他治病下药。”
“葡萄……?!”
“多问没啥用。二哥,这时叫你把咱爹供出去,让人再毙一回,你供不供?”
少勇看着葡萄。她让他钻进一个恶梦里来了。
“你不会供了。我知道你不会了。要是供的话,挺就没了,你一辈子别再想见他。”
他还是看着这个女妖葡萄。
“你记着,你要再做一回逆子,你就当你没那个儿子。你杀你爹,我就杀你儿子,现世现报。”葡萄说着,抓起他的包,里面有药和针管,领他往院里去。
孙少勇没有想到他见了父亲会哭。当葡萄点上灯,照在奄奄一息的父亲脸上时,他的眼泪流了出来。要是父亲被抬到医院,躺在急诊床上,求他来抢救的话,他肯定以为他自己救了条陌生的性命。他不断侧脸,把泪擦在两个肩头上,把针剂打了下去。十八年前,父亲和母亲一块去西安看他,那时他刚刚毕业。父亲打哈哈地说老了不怕病了,儿子成洋大夫了。
父亲已经昏迷不醒。少勇直庆幸父亲饶了他,不给他来一场最难堪的父子相认。西安大街上,父亲领他走进一家商店,给他买了一支金帕克钢笔。他直说买那么贵的笔弄啥?
父亲只管往外掏大洋,说他我养得起马,难道配不起鞍吗?医生做成了,还掏不出一支排场钢笔给人开方子?母亲也噘嘴,说那笔够家里买粮吃半年了。二十二岁的少勇挑了一支笔便宜,说他中意它。父亲说它太轻,说给人开药方,手上得掂个重东西。
孙少勇给父亲查了心、肺,看父亲两个厚厚的眼泡明晃晃的,他想,三分人、七分鬼的老父亲要能活过来,不知会不会问起那支金笔。父亲和母亲前脚离开西安,他后脚就把那笔给典了。典的钱和父亲给他留下的三十块大洋一块,交到了地下党组织手里。他已记不太清当时父亲给他钱时他有没有推让。按说他是会推让的,因为他知道父亲的积攒都给他哥俩求学了。正因为父亲只是能写几个字算算账的半文盲,他才巴望他的儿子们成大学问。
不过父亲可能再不会醒了。
一连几天的输液,他明白那场过堂一般的父子相认他妄想躲过了。父亲身上和脸上的黄胆已退了下去。眼睛的黄胆也浅了。这天晚上,他下到地窑,见煤油灯的火苗捻得老高,小桌上摆了两个怀子一个茶壶。父亲躺在灯光那一面,头发、胡子已剃去。虽然还不是活人的脸色,至少不象鬼了。他知道父亲闭着眼却是醒在那里。他的下一步,就是跨进油锅受熬炼。
这时忽听父亲说:“葡萄,医生来了?”
葡萄嗯一声。少勇看着她:难道父亲一直不知道治他病救他命的是他的逆子少勇?
父亲说:“给医生沏茶了没?”
“沏了。”葡萄的脸上有一点诡密的笑,把他拽到板凳前,捺他坐下。
父亲的嗓音气多声少:“那你告诉他,我就不陪了。我得闭上眼,睁眼老费气呀。请医生该咋诊病就咋诊。跟他赔个不是,说我怠慢他了。”
葡萄又诡密地朝他笑笑,说:“爹,哪儿有医生跟病人一般见识的?不想睁眼,不睁呗。”她把茶杯塞到他手上。他僵得手也动不了,茶杯险些打碎。她的手把杯子递到他嘴边,他木木地、乖乖地喝了一口被父亲叫成茶的白开水。开水一直烫到心里。
他问诊时,父亲也不直接回答,都是说:“葡萄,告诉医生,我肚里的水象下去不少。”或者:“问问医生,咋吃啥都跟药似的,那么苦?白糖水也苦着哩。”
少勇收了听诊器,血压器,父亲说:“跟医生说,葡萄,明天他不用来。六十里地,跑着老累人呐。”
少勇也不知说话还是不说话。他张几次口,那个“爹”字生涩得厉害,怎么也吐不出来。父亲为他行方便,不让他过那场父子相认的大刑,他只好把一再把“爹”字苦辣地吞咽回去。他朝葡萄使个眼色,叫她跟他上去。葡萄把纳鞋底的麻线往鞋底上一缠,站起身来。
第九个寡妇七(7)
“告诉医生,我就不跟他道别了。”父亲说。声音更弱,已半入睡了。
两人站在桐树下。一个好月亮。少勇两眼云雾,飘到这飘到那。葡萄不说话,等他魂魄落定。他嘴动了几次,都摇摇头,不说也罢地叹口气。葡萄知道他想问她怎样把他们的爹救回来,一藏十年。见他眼睛沉稳了,不再发飘,她想,他魂回来了。她只几句话,就把它讲完了,就象讲她去赶集卖鞋底、赶会赛秋千,若她和他真做成寻常恩爱夫妻,晚上闲下来,她都会和他这样说说话似的。
少勇觉得这就够了,不能多听,听这点已经够痛了。葡萄讲得淡,他的痛便钝些,她讲得简略,他痛得便短些。这样猛的痛,他得慢慢来,一次受一点。他每次来看父亲,都从葡萄那里听到这十年中的一节儿,一段儿。葡萄讲到他们爷儿俩如何做鱼吃,又怎样咽不下带刺儿的鱼肉。她每次都是三言两语,好象哪件事的由头,让她想起十年中的一个小插曲儿。假如少勇问她:这样藏下去是个事不是?她会说:啥事都不是个事,就是人是个事。问她万一给发现咋办,她会傻一会眼,好象从来没想过那么远。要是说:藏到啥时是个头呢,葡萄?她会说:咳,这不都藏这些年了。
每回少勇来,都睡在堂屋的旧门板上。这天夜里听见花狗叫起来,又听见葡萄的屋门开了,她穿过院子去开门。不久就听见葡萄和一个男人在院里说话。听着听着,男的嗓音厉害起来,象是责问葡萄什么。葡萄可不吃谁厉害,马上凶几句,过了一会,手也动上了。那男人动起粗来。
少勇把自己屋的门一拉,问:“谁?!”
男人马上不动了。葡萄趁机又上去搔了他一把。男人转身就往门外走。少勇又叫:“我认出你来了,跑啥跑?!”其实他什么也看不清。
男人给少勇一咋唬,心虚了,便站在台阶下说:“和嫂子说昨天出工的事呢……”
少勇说:“几点了,说出工的事?明明就是你见不得寡妇家门下太清静!早知道你没安好心!……”
其实少勇只是怀疑来的这个男人是谁,但还不敢确定。
男人说:“那二哥你咋会在这儿?六十里地都不嫌路远,隔两天往这儿来一趟?”他说着人已经走过来,迈着穿皮靴的大步,一边把肩上披的军衣往上颠。
少勇想,果然是这小子。最后一次见春喜的时候,他还是个青楞小子,这时一脸骄横,人五人六的成公社公记了。
葡萄抬着两个胳膊把头发往脑后拢,看看这个男人,又看看那个男人。
“我来咋着?”少勇说。
“来了好,欢迎。是吧,嫂子?给二哥配了大门钥匙了吧?”
少勇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