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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饭后,李氏把二儿子李鸿章叫过来,告诉他说:李家在淮上,是个大族,一代又一代的兄弟数量极多,每一代都要分家。到了李鸿章爷爷李殿华那一代,由于李殿华老头儿不争气,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结果分家时遭受歧视,分给他的是最差的挨着坟边儿的田地。而李家别的兄弟,分的都是好地。
这次事件给了李鸿章很大的刺激,从此他知道你若是没有一点儿人生成就,那么所有人就会合伙来欺负你。他再也不跟在没出息的爷爷屁股后面瞎跑玩蛐蛐儿了,而是发愤读书。1840年,李鸿章考中秀才,岁试时拔取第一。
一洗家门耻辱,李鸿章喜不自胜,赋诗曰:
暮鼓晨钟入听来,思前思后自徘徊。
人生惟有青春好,世事须防白首催。
万里请缨终子少,千秋献策贾生推。
愧予两字功名易,小署头衔斐秀才。
此诗一出,又暴露出了李鸿章人生目标不合理的老毛病。在诗中,他仰慕的是汉朝的著名文学家贾谊,可是这个贾谊是个出了名的悲剧人物。此人才华太盛,少年时就崭露头角,因此遭到朝官的憎恨,众人齐心合力地排挤他,才二十三岁他就落得个流放的下场。再后来他又被任命为长沙梁怀王太傅,长沙距当时的国都长安千里之遥,这形同再次流放。这局面就已经够让贾谊郁闷的了,可不承想,那个短命的梁怀王,却一不小心从马背上跌下来摔死了,贾谊郁闷到了无以复加,才三十三岁,就活活郁闷死了。
青春期的李鸿章,以贾谊为人生目标,当然不是想学贾谊活活郁闷死。但其间的精神感应,势必会引导着他的人生往这条路上走。实际上,四十岁之前的李鸿章,做任何事情所追求的不是成功,而是郁闷。
李鸿章从此以郁闷为人生目标,他的追求是郁闷,他的名字,也是郁闷。
就在这种郁闷情结的影响下,终于爆发了“洞房门事件”。
所谓“洞房门事件”,是李鸿章中了秀才之后,阖家欢欣,于是立即替他迎娶妻子周氏。周氏在历史上留下来的记载不多,只知道她比李鸿章大两岁。李鸿章生于1823年,周氏则生于1821年,到了咸丰十一年,也就是1861年,李鸿章三十九岁,周氏四十一岁,正值李鸿章人生最郁闷的光景,周氏就活活郁闷死了。
周氏这可怜的女人,她新婚生活始于郁闷,终于郁闷,都是丈夫李鸿章以郁闷为人生目标所导致的。
话说迎亲之日,唢呐与鞭炮之声震耳欲聋,周氏头上蒙着红盖头,含羞步入洞房,等待着她最美好的人生时刻。
就听脚步声起,丈夫李鸿章走了进来,周氏心里颤抖着,充满了幸福与甜蜜之感。可是她没感觉到丈夫掀起自己头上的红盖头,只听到书本翻动的哗啦啦声响。然后就听到丈夫义正词严的声音:爱妻啊,值此美好的洞房花烛之夜,我们万万不要浪费这美妙的时光,我们要树立起远大的人生理想,要为帝国崛起而读书。你听我给你讲讲读经明心之理。夫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夫读经者,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鹜。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通,明年再读,此所谓耐性也。爱妻不妨照此行之,经学之道,不患不精焉。
李鸿章把他的新婚之夜,弄成了读经大讲堂,而不是抓紧时间和妻子圆房。
这始料未及的事情,使正在窗外听房的人全都惊呆了,他们急忙去告诉李家人。李家人也全都慌了神,急忙来到窗前,隔着窗子苦劝李鸿章:读书这事儿,非一日之功,真的不差洞房花烛夜这会儿工夫,拜托你快点儿放下书本,先干正事儿吧。
不管用。李鸿章认准了的事,谁劝也不济事。他认准了要在洞房花烛夜读书,那就非读不可。只听琅琅的读书声起,李鸿章的新婚洞房,始终是烛火通明。没有任何记载提到新娘子周氏这时候的感受,但她心中肯定是既诧异又忧郁,怀疑自己的新婚丈夫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这下子众人没咒念了,只好请出李鸿章的爷爷李殿华。虽然爷爷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可爷爷就是爷爷,这事跟是不是秀才没关系。李殿华唉声叹气地拄着拐杖走出来,嘴里嘟囔着:中庸之道啊,不偏不倚谓之中,万古不易谓之庸,人生最恶心的事儿,莫过于死钻牛角尖,偏离了不偏不倚的正道。你看你们把个好孩子,给教成什么模样了?
李殿华老头口中嘟囔着,拿手中的拐杖,照李鸿章洞房的窗棂上,敲了两拐杖。洞房里,李鸿章琅琅的读书声停了下来,然后烛火熄灭了。
李殿华满意地摇了摇头:这孙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就听爷爷的。
李殿华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大家全都以为李鸿章这时候应该是和周氏圆房了,可没过多久,李鸿章的洞房烛光又亮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李鸿章读书的声音,明显低了许多。
但李鸿章终是多智之人,善于反省自身的过失。没过多久,他自己也知道这事有点儿过分了,还写诗嘲弄自己,诗中有一句:一宵只得半风流。但是诗可以随意乱写,人生的秉性却是很难改变。此后的李鸿章,将继续在他的郁闷人生之路上大步前行,直到他人到中年发现全都不对劲儿为止。
仕途能够走多远
李鸿章的家乡淮上,是一个尚武中心,是暴力高发地带。李鸿章青少年时代的淮上少年,最为崇尚的就是红胡子与拽刀手。红胡子是淮上少年的成年礼,每当一个少年成长起来,家人就会为他准备好用染红的棉絮做成的假胡子,戴在颏下,然后持刀出门,与伙伴们劫道杀人,抢夺钱财。少年拽刀手则是淮上最为拉风的景象,成群结队的少年手提长刀,呼啸着招摇过市,横行无忌。
其时的淮上,动荡不安,各村各寨不得不组织武装力量,聊以自保。据《十九世纪中期中国双重统治格局的演变》一书记载:
一村有捻一村安,一族有捻一族幸。村有捻,外捻不入,曰:某某我们都是混家子。族有捻,则曰:某某叔也,兄也,虽及第之荣不若是其赫赫也。由此,庄有稍悍者,众即怂恿:何不出头混着!既或帮以资粮,纠众而捻矣。捻子、捻党没有统一组织,各自独立,互不统属。各捻组织松散,居则为民,出则成捻,招呼成群,撒手立散。
当时就是这样,皇家的权力体制仍然对淮上起着决定性的影响,但崛起的年轻尚武之徒,却以铁血法则对现存的秩序与规则,形成了颠覆性的冲击与挑战。生长于淮上的李鸿章,注定要成为应对这一挑战并恢复秩序的人。但他在幼年与少年,其人生的成长过程,势必受到这种力量的冲击与打压。
这种冲击,这种打压,体现出的是一种暗灰色的调子。暴力行为是最易激发人性之恶的力量。李鸿章的幼年与少年,就生长于这种恶性的暴力氛围之中。其青春成长的苦痛,更甚于普通少年。当地人与人的关系,不是体现为宽和与谅解,而是龌龊的钩心斗角与隐秘的心理挤压。
决定一个人人生成就的,无非是内外两个环境。如果外部环境表现得比较宽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走向和谐,因为没有过于强大的压力,人性中的善更容易体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表现为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相互鼓励与相互支持。
相反,如果外部环境压力过大,人人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之中,彼此之间的敌对意识就比较强烈。这种情况下的人际关系,更多表现出一种相互仇恨、激烈竞争与相互打压的状态。很明显,李鸿章正是生活于这样一个可怕的氛围之中。由于他的父亲高中皇榜,他们家族由普通农家一跃而成为庐州望族,这对于其他人家来说,即使不意味着一种明显的挑衅,也是一种严重的羞辱。
淮上糜烂,一发不可收拾,源于淮上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恶性竞争。据随工部侍郎吕贤基回淮上办团练的赵畇描述说:
细心体察,其故有三:富者明知团练于己有益,而吝惜资费,苟安目前;贪者则百计图谋,羼身其中,一经入局,百端侵渔,居局外者,有求不遂,争相讦讼;又有一种幸灾乐祸,希冀贼至可以肆行,惟恐团练认真,乃造作谣言,或云将征调远出,或云将按籍苛敛,摇惑人心,沮挠大计。
在这里,赵畇将淮上人物,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富人,目光短浅,吝啬非常;第二种是贪人,多吃多占,相互攻讦;第三种是坏人,造谣生事,破坏大局。任何时候,只要社会规则崩坏,不公开不透明,浮到社会表层上的,总是这三种人。理论上,一个公开透明的规范法则,能够约束这三种人,但这三种人会拼了性命阻挠公正的法则,直到社会彻底糜烂,大家全部死光光为止。
李鸿章生于淮上,长于淮上,对于淮上的人心人性,比任何人更为了解。他实际上是淮上尚武传统的反对者,注定要成为解决这一社会问题的人。即使这个历史使命不是由他来完成,也必然是由另一个对淮上风俗了然于心的人来完成。只不过,唯有他的智慧达到了这一境界,所以这个使命迟早会落到他的肩上。
人生的起步,取决于对人性善的认知。不了解人性之善,就有可能误入歧途,百死而莫赎。而人生能够走多远,则取决于对人性恶的认知。因为你的人生成就越高,就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难免遭到性恶之人的明枪暗箭。
李鸿章的人生开端,比他的父亲李文安更有起色,因为他踩在了父亲的肩膀之上。他赴京赶考,首先由父亲安排去见在翰林院的曾国藩。从此二人就有了师生之谊。这一年曾国藩是考官,李鸿章是考生,虽然曾国藩对李鸿章的诗文赞不绝口,但李鸿章还是很扫兴地落榜了。
三年以后,李鸿章再入考场。这一次他如愿以偿地高中皇榜,进士及第之后成了皇家翰林院编修,正心花怒放地实现他的桂冠诗人之梦,却不料由于洪秀全这个极不稳定因素的介入,导致了社会与官场规则的变化,将李鸿章一下子打回了原形。他的人生,不得不重新开始。
写奏折是门大学问
论智力,论才能,论心胸,论气度,李鸿章是唯一能够解决天下乱局的人。这就意味着,一旦这个历史麻烦扩大化,权力就会在所有不称职的人手中传来传去,犹如击鼓传花一样,迟早会传递到李鸿章的手上。
但是当时的李鸿章,缺乏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强者心胸,他所能够做的,就是遵照家传的书训: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些事情他都已做到了。他在1847年高中皇榜,喜讯传到家乡,父亲李文安心潮澎湃,赋诗曰:
年少许交天下士,书香聊慰阿翁期。
天恩高厚臣家渥,不愧科名要慎思。
其得意扬扬的心情,溢于言表。此时的李鸿章,可以说已经完成了他的人生作业,尽管只是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但对于李鸿章这个乡下青年而言,这已经完全满足了他的愿望。此后的他,就是将自己牢牢地锁定在小文人的位置上,昼夜读书,以德服人,终生追求他的桂冠诗人的愿望,足矣。
可就在李鸿章走向他的人生目标之时,中国南方却已经闹翻了天。洪秀全起事于金田,仅仅用了两年多一点儿的时间,就从广西打到长江流域,克武昌,下南京,武装割据,坐断东南。一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