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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样人,不留也罢。”
“……?”
“是呀。”见高力士尚未回过神来,吴筠笑着,不经意似地继续说道:“他当知明君在上……明君,亦是君也。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呵……”
高力士听了,觉得还是这虽是道士打扮,但却并不象张果那样装神弄符,却十分留心世事的吴筠能明白几分自己的心思;然而,吴筠这笑,却又令高力士隐隐感到这道士话中有话,因此他仍怔怔地盯着道士,不发一言。
“更何况将军曾两度辅助君上除奸,更知宫闱之内,除锦绣铺陈、香花永供而外,尚有难测的祸机,不尽的陷阱!……”
高力士听到这里,颇有同感地微微一颔首。
“紫袍玉带,得来岂易!”吴筠仍笑着,但嘴角已透出明显的嘲弄神情,“将军半生谨慎,以至于斯!万不可仿效曲江,偏欲有为,自寻烦恼。管他当今太子废与不废,寿王入主东宫与否,更何必管那庙廊之上,所立者大器乎?鼠辈乎,谁又能有碍高将军世代公侯,且可……”
“且可?!”
“是呀!且可一朝‘指鹿为马’!”
吴筠竟当着自己的面嘲笑,将自己直指为导致秦二世而灭的奸宦赵高!被宫中誉为有海天之量的大将军高力士,此时一下子脸色变得铁青、发紫,袍带齐颜!他伸出手来,抖着,直指吴筠道:“好、好比喻!”但气恼憋得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一下子转过身,怒冲冲要迈入内寝房去。
“好手!”
恰在这时,吴筠却在他身后说出这两字来!他一下子停住了大大迈开的脚步。
“‘好手’?‘好手’!……啊!”他猛然记起来了,一下子回转身来,满心狐疑地望着吴筠:“‘好手’?”
“是呀,高将军,你记起来了。”吴筠仍旧执着麈尾,安详地对高力士回答说。但脸上笑意全无了。
“那断臂和尚?”
“那是‘季和尚’。”
“?”
“‘季’,春夏秋冬四‘季’之‘季’!”
“呵……‘季’、‘季’、分明是二、十、八、子呀!”
“对!他,正是二十年前,在汴河之上,领着猎户行刺‘钦差’的猎户头儿二十八子呵!”
高力士怎会忘记这个胆大包天的猎户头儿!他曾错把去河南、山东一带勘察蝗灾的皇帝当成“花鸟使”,在汴河行刺失利。皇帝将其赦免,并在禹王台上,对成千上万的人众,吞食蝗虫!目睹皇帝此举的猎户头儿二十八子,悔恨交如,竟挥刀砍去自己的右臂!
“他怎么竟信奉了空教?……”
“据他所言,也和当年他挥刀断臂时一样!”
“有感于陛下举止?”
“正是。”吴筠略一沉吟,神情含着愠色,“那是距今十年前的开元十三年五月,……”
“大驾已至东都、行将东封泰山?”
“将军好记忆!”吴筠真诚地赞了一句,接着道出了二十八子遁入空门之由,“那二十八子受汴州猎户之托,携着珍禽去往东都贡献今上,途中借宿于通洛门外的刘家庄……”
“通洛门外刘家庄?”高力士听到这里,惊叹着接过话去,“其庄主姓刘名定高?”
“这个,吴筠却不甚了了。”
“唔,正是刘定高!”大约这事曾给高力士以极大的震动,因之被吴筠一提,他不仅有恍如昨日经历之感,而且心情较为激动,“记得是五月的一夜,我收得无名奏报一件,其中言道:圣君之举,当以安民宁国为要。今东封泰山,欲告大唐中兴之功于天地,然京畿之内,民已不堪其扰!今有通洛门外之百姓,明日将于松林谏君,望圣君明察之……看此无名奏报,我便骤感忧虑:明日,系今上松林狩猎之期。通洛门外的百姓,要谏阻今上东封,定会使龙颜震怒——因为为东封一事,皇帝已将力阻东封的右相宋璟罢却了啊!——但事关重大,我只好连夜向今上奏呈……”
“结果,今上密令龙武将军王毛仲,第二日领兵去往松林,将刘家庄百姓一并杀绝!……”
“是呀……”高力士吁着气,应道。“想不到那无名奏状,竟是二十八子所呈!”
“正是他见刘家庄百姓被东封之举,弄得库尽仓空,怒声载道,密有所举时,怕百姓们如他当年一样,枉害了圣君,才向宫中呈送此奏!他以为:以今上之圣明,定会如当年赦猎户、吞蝗虫一样,向刘家庄百姓深加抚慰,释其怨毒,但他何曾想到,第二日他竟目睹刘家庄人亡庄灭的惨状!……”
“因此?……”
“唔!正因此,他纵珍禽,离东都……”
“信奉了空教?”
“非也!十年来,他借马嵬佛堂,练就了‘好手!’”
“练就‘好手’?”
“正是!他勤攻典籍,欲深知古往今来之‘圣君’,究竟是何物;他以禅杖作笔,大地为纸,飞龙舞凤,使此臂能挥洒自如,可草就谏君之疏本,亦可畅书讨伐昏君之檄文;他还十年如一日,随着晨钟暮鼓,聚天地精英之气,练得此手,可裂金石,抗戈矛!……”
“确不愧为一只‘好手’!”高力士回忆起佛堂的楹联,季和尚拔竹之举,暗自点头相赞。同时,他不无诧异地询问道:“道长因何知此人甚详?”
“贫道与他抵足而眠,两夜矣!”吴筠一笑,“不仅知道过去今来之事,以及他这只‘好手’,而且尚知天下有千千万万只好手,也与此手一样,可揽日月,撼五岳!”
“千千万万只好手!”高力士分明看见那吴筠笑吟吟说出此话,但贯入耳内,却不啻一声炸雷,直震得他通体颤摇!他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扶着榻沿,坐了下去。
“不提那指鹿为马者,曾没于那千千万万只好手之下;宗楚客、窦怀真之流,在这千千万万只‘好手’中成为齑粉,便曾为将军亲目所睹!高将军,贫道望你,莫辜负半世英名,以免被那众多‘好手’书于奸佞之书、毁于一旦!”
高力士半晌作声不得。
吴筠的话很重,很刺耳,但明白利害贤愚的高力士,却深知这道士尽是肺腑之言,句句皆在为他着想。是呀!自己年近知命之年,前半生因自己谨慎从事,小心周旋,在诡谲的宫闱较量中,总还被君王视为忠良,朝野视为贤宦!难道今日目睹社稷险象绽露,竟会以一念之差,步了赵高、宗楚客、窦怀真之流的后尘,被千千万万的“好手”碾为齑粉、落骂名于万代千秋?!……
“是应协助曲江等一班正直朝士,谏奏今上,驱除群小,重振朝纲才是!……可今日之世,今上实已大生怠惰之心,无意勤理朝政,……宋璟、姚崇,国之大器,尚因力谏被贬;毛仲亦因苦谏不已,大失圣心之眷顾,黄敕赐死于永州!我力士文不能比宋、姚,武远逊毛仲。二十年来,仅以小心恭恪,故上终亲之。而今我亦与张相为伍,苦谏君上,自然大失恭恪之态,则今上将以何种眼神视我?……”想到这里,力士一个寒颤!顿时思绪紊乱,想不下去了。
“贫道也曾苦读诗书,欲立庙廊,辅佐君王,使仁风遍天下,世间习俗淳!”想不到,就在力士左思右想,为难之际,吴筠却从席上立起,登上道者草履,提着麈尾,踱着步,慨然向力士道,“然天壤茫茫,并非仅凭才德可达天阙!但目睹我唐兴以来,治日少而乱日多,开元虽成盛世,可叹骄奢之心与其俱来!虽欲频谏,白衣草莽之士,又何从谏之?不想,有张果者,诳称千岁,‘得道万年’,竟能得谒今上,深受宠眷!因之,吴筠愤弃儒冠,服此道巾、道服,借释玄元教义,向我皇进崇贤爱民之言!高将军,我为道者,尽‘兼爱’之道;公为内侍大臣,亦应以其宦者衣冠,尽匡扶社稷之道才是啊!”
愁苦难解的高力士听到这里,心中豁然开朗:“吴筠说得对呀!正直朝士,尽可犯颜直谏,我为宦者,应趁内侍君王之机,暗加匡正,亦可有益社稷!……”想到这里,联想到入蜀后的那些打算,高力士不禁面色赧然地从榻沿立起,恭谨地向吴筠揖手道:“力士,承教了!此番回朝之后,定不负众公之望,尽力士之心力,辅圣君、助贤良……!”
“禀阿翁,解供奉复回行辕!”
力士不禁一怔:“这鸭儿为何匆匆又来咸阳?难道朝中……?”不容他想下去,便忙命:“叫他速速进来!”
小鸭儿很快便入了外堂,他一见高力士、吴筠,也顾不得擦去满额满脸的汗水,便匆匆向着高力士揖拜、说道:“禀阿翁,张相之事甚险!东宫危矣!……”
第三章
“惠妃娘娘捧心惨呼!”
这便是小鸭儿在向高力士密禀时所说的“张相之事甚险、东宫危矣”的原因。
“惠妃娘娘陡然患了心疾!”力士和吴筠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都坐立不安起来。
“她分明是因张相不奉大家废立东宫之诏,仗恃今上的宠爱,以‘心疾’逼废东宫、迁圣怒于张相……”
力士和吴筠,再次用目光交换着自己对武氏心疾的“诊断”。
“中书侍郎严挺之、御史大夫李适之二位大人,要我尽快潜返行辕,禀告阿翁!”小鸭儿这才取出一方巾子,抹去满额热汗。
“事不宜迟!”高力士对小鸭儿吩咐道,“即传令下去,全队明晨寅时登程!”
小鸭儿急忙出了古槐院,向迎侍人马传令。
“……‘狐媚偏能惑主……!’”见小鸭儿匆匆远去,吴筠长叹一声,随口诵出昔日骆宾王所写的讨则天檄文中的这一句话来。力士却大吃一惊,连连向那道士摆手制止;同时,他的心中又嘀咕不已,“但愿我们这位王妃和她那位三姊,不要又节外生枝,火上浇油才好呵!……”
第二天,行宫鸡人刚向人们敲着梆子,报告寅时到来,而迎侍寿王王妃的人马,便已披星戴月,出了咸阳行宫,向西京进发。驿道两旁的百姓,只望见一行行灯光,如星河坠地,将通达京都的宽大驿道,变成了一条灿然耀目的光之长河!面对这人寰奇观,不用提百姓的惊叹,就是冥冥中过往之神灵,只怕也会按下云头,细加观赏,叹赞不已。
重又改乘三花御马,手执紫玉马鞭、殿于全队之后的高力士,也不停地翘首引颈,望着前头那不尽的光波在焦急、发愁,“如不是奉敕在身,真恨不得插翅飞入南内,苦谏今上!……怕只怕,昨夜我等虽只在咸阳行辕留连半夜,而宫中变故业已非常!如果今上已经下诏贬斥曲江,惠妃、林甫废立东宫之主已经得手,我高力士又该如何是好呢?……”
一缕晨曦将焦虑中的高力士唤回现实,他不禁发问道:“难道已近京畿?”
“禀阿翁,骑从方过望贤宫。”
“才过望贤宫?!”身边近侍的回答,又加剧了力士心中的焦急,“才出咸阳不足十里,而离京师尚有四十里之遥。今日这车骑,为何行进得这样慢呵……来人哪!”
“候阿翁谕示!”
“传令前队,”力士用马鞭遥指前面,对传令太监道,“紧催坐骑,护侍好王妃凤辇,务于巳时前,抵达京师!”
“领命!”
传令太监在马上躬身领命,然后勒过马缰,猛一扬鞭,催着坐骑,“嘚嘚嘚”地向前队急驰而去。
晨霞似火,将大唐西京长安,照映得无比壮丽辉煌。
辰时末竟、巳时将临,奉使剑南益州、迎侍寿王王妃的钦差大臣、大将军高力士,已驱马于王妃凤辇之后,领着浩浩荡荡的迎侍人马,渡渭河,抵太液,接受王公贵胄、文武百官的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