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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军职多年,政事军务都是明白知晓,一旦朝廷有事,自然是石重义这样的臣子老成谋国,最为可信。
石重义深知帝意,此次命将出征,他以枢使之尊,统大楚地方及京师禁军几近二十万,战胜,则建康危局化解,统合南来援兵,可以轻松将对手赶过江去。战败,则建康之围不可解,而京师震动,甚至有亡国之危。
他自任枢使以来,留心北方战事,搜集有关于张守仁的一切情报,分析张守仁其人其行。对方以几百人北上抗蒙,在糜烂的中原腹地硬是打出了诺大的基业,军队也由几百人扩充至近二十万,一切的变化,不过是在数年之间。至于其军制法律政治文教,无一不精,每凡有何举措改变,无不切合实际,能将有限的资源发挥至最大的效能。他了解的越多,越觉得此人可怕之极,临阵排兵,总有出人意料之处。至于坊间传说的飞龙军武器精良之极,而且在颖州之战时,曾有天军从天而降,以至将蒙人打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每次看到飞龙军的战报,石重义便难免汗湿重衣。
私底下,他很以飞龙军为忧,害怕将来对方一旦有空腾出手来,就会发大军南下,到时候,已经除了守城之外,几十年没有打过大仗的楚军如何应敌,如何避免在运动战中被敌人轻松吃掉,成为他最为担心害怕的事。
每夜,他在灯下推演默算之后,都会带着满腹的心事,难以入睡。几年下来,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已经头生白发,疲态毕现。
及至飞龙军当真入境,他反而沉静下来。既然最怕来的事情已经发生,倒不如镇之以静,从容应对。
与他多年分析的结果相同,飞龙军果然是从扬州渡江,以张仲武的义军吸引麻痹了建康守军,六万多精锐守军弃坚城不顾,被突然过江的飞龙军破于效野,建康城内因守军人数太少,势必难以阻挡敌人的攻势。而敌人围而不攻,显然是用的围城打援的故技。
当世之时,面对着后勤和士气的压力,极难用围城打援,围而不歼的计策。唯有张守仁的飞龙军,训练精良,士气强韧,常在重重困境中面对强敌而士气不沮,是以这样的打法,飞龙军在河南山东境内,尝以诱敌。石重义见的多了,眼下却轮到自己陷身其中。若是弃建康不救,难免被世人非议,被皇帝重责,拼全力往救建康,未必打的破敌人的包围圈,甚至为轻兵冒进,被敌所围,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两头皆失。
他权衡利弊,知道救建康则建康与自己两危,不救则失建康,自己则可以顺利的掌握战场主动。静以待敌,寻找最佳时机破敌。
至于朝中,虽然并不满意他的做法,几位一心要取代他地位的枢密副使指指下属,连番加以攻击。好在圣心对他尚且信任,虽然表面上切责于他视建康而不顾,却仍然保留了他主帅的位置,又派遣勤王兵马来援。加上四周州县的镇兵汇集,他麾下已经聚集起近二十万的大军。而敌人原本就在人数上吃亏,又分出一军之力前往攻打建康,建康虽不可守,但敌军力量却也更加分散薄弱,现下已经陷入攻击不得,退守乏力的窘迫境地。
现下在他帐下,已经齐集着军中指挥上以上的过百名大将,接诏之后,诸将振奋,纷纷请令,愿以前锋破敌,一战而歼灭来犯敌军。
私下里,他也觉得众将所言有理,楚军虽然很少野战,这些年来却也是南征北讨,战事不断,不论是做战经验,还是盔甲兵器,都是一时精锐,而负责指挥的将领,也是经验丰富的大将,猛将。楚军与飞龙军在河南时对敌的那些军队,有着天壤之别。他虽然害怕张守仁的指挥才能,却也认为,在这样的局面下,就算是孙武复生,在正面交手的情况下,也绝对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只是在下令之前,他却仍然踌躇不安,不能下定决心。国家命运寄于一战,太过冒险,以他持重谨慎的性格,很难下定这样的决心。
他自然不会知道,以他为帅,固然是大楚朝中不二之选,便是他的心腹大敌,也曾密信杨易安,让他力保石重义为帅。张守仁在信中言道:“以彼之能,固我师心腹大患,然非彼不能成我大事矣。若换别将,必轻兵冒进,或全力一攻,唯彼小心谨慎,必然不会浪战,决战。而彼迟疑之际,便是我破敌之良机矣。”
身为主帅,却被人猜度的如此清楚明白,却是是他石重义的悲哀。他唯一做错的,便是选择了以张守仁为对手吧。
“大帅,还请下令?”
斜阳西下,时至夏初,天气已经稍嫌闷热,石重义的帅帐因为避热,就搭在一座小山的脚下。四周绿树成荫,凉风习习,帅帐中虽然人数众多,拥挤的很,各人却并没有觉得闷热。
唯有石重义,手持诏书,目视诸将,却觉得额头汗水淋漓,背湿重衣。
第十卷 纵横捭阖(五)
这一战,委实干系太大,让他难以立下决断。
思来想去,他放下诏书,向着诸将道:“陛下虽然令我与敌决战,却并未限定时刻。为将者,需临阵决断战机。我观对面敌营虽然效以前稀疏,却仍然是刁斗森严,防备严整。”
他皱一皱眉,又道:“也难得他们,不过是临时扎营,却砍伐大木,以石料泥灰筑成高墙,箭塔,前挖深沟,营前设拦马墙。我军若强而突之,折损太大,奈何,奈何!”
主帅在决战前如此信心不足,却使得下属诸将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做答是好。
却又听石重义问道:“间军使何在?”
“末将在!”
“命尔打探消息,那张守仁现在何处?”
“回禀大帅,前日有细作回报,张守仁留驻颖州,并未身赴戎机。现下的飞龙军中,唯有他的诸军上将坐镇。至于以何人为首,却并不清楚。”
石重义苦恼的一叹气,心中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飞龙军以张守仁为首,吴猛为副,这样的大战,张守仁并未前来也罢了,那吴猛却也不知踪迹,仿似失踪一般。
敌人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悬心。仿佛一个人走夜路,他越是什么都看不到,便越是害怕。
想到这里,终难决定,便挥手道:“对敌之计,本帅自有决断。诸位且去,等我军令便是。”
这一番却是完全不能令诸人信服,若不是石重义威望很高,在军中多年为将,只怕眼前就有人当面质疑。
因见诸将均是面带不满,转身离去,石重义却总是迟疑沉思,张守仁究竟身在何处,难道就在对面军中?
正思索间,却见自己的亲军中军上前,向他低声道:“大人,王将军求见。”
“哦,他来见我?”
王西平原本是襄城军的兵马指挥使,奉调入京后,在当年石嘉一事上立下大功,被当今皇帝引为亲信。去年大楚境内锋烟四起,此人统率禁军,东征西讨,战功也最为显赫。依着圣意,原是要他离开军职,正式进入枢府任副使,却被他拒绝,只愿领兵做战,并不甘愿担任文职。如此这样的纯粹的军人思想和作法,在近几十年的大楚朝中,已经是鲜闻罕见。
因为如此,此人也成为禁卫第一军的兵马使,在京师十二支禁宫中,位置最高,军人素质最好,战力最强。此番出征,原是要留第一军拱卫京师,此时皇帝也派他前来,显然是对前线战事寄望很高,希望石重义能一击破敌。
待中军相传,不过是盏茶功夫,那王西平已然来到。依着规矩向着石重义见礼后,石重义见他面色苍白,便问道:“西平,你的咳喘病又犯了吧?虽说天热了,风餐露宿的太不容易,你原该留在京师调养的。”
王西平为人谦冲慈和,带兵时也很少用到刑罚,都是以身正而正人,是以最得军中将士爱戴。他身体并不是太好,春夏之交时常犯咳喘,此次发兵,原本是要让他的副手带兵,他去强行挣扎跟来,一则是自己想打这一仗,二来,第一军在他手中,可比别人带兵要更加的勇武善战,也非他不可。
他与石重义相识很久,知道对方是真心诚意关心,却不似别人说起他病情时,有些讥讽的味道在里,此时勉强一笑,向石重义道:“男儿大丈夫,这一点点小病算什么。”
虽说如此,却又是一阵大咳,苍白的脸庞上,溢出一丝潮红。
“来,坐下说话。”
“主帅帐内,安有分庭抗礼而坐的道理。”
“此处止有你我二人,不必讲这些虚礼客套了。”
石重义命人端来座椅,上置毛皮,让着王西平坐了,自己方也在他对面坐定,皱眉道:“你这会子过来,必定是要和我商议战事。西平,不怕你笑,我这个主帅,现下心里竟无成算。”
他按着自己大腿,手握成拳,重重一击,叹道:“这可太不成话。若是让别人知道了,必定笑我。”
王西平目视他眼,微笑道:“石帅,恕西平直言。若论临阵机变,寻求战机,灵活变通,你确实是稍弱了一些。”
这般的指斥主帅,若是换了旁人,就是石重义这样的好脾气,也断不能容。此时听王西平直指其非,却不自禁叹道:“诚然。我自己知自己事,你说的这些,确实非我所长。”
王西平又笑道:“然则手握大军,不动如山,动则以泰山压顶,必务一击而溃敌!大帅,你当的起稳、准、狠三字。你现下没有成算,没有信心,并不是你庸懦无能,而是敌人始终没有露出破绽。”
“喔,怎么说?”
“我来汤山数日,不但登高而眺望,也曾率轻骑而近逼敌营。甚至派遣小股骑兵,饶道敌后,还派了细作潜入京口、庐州各处打探消息。据我看来,敌人布营立阵,全无破绽。防线之稳,布阵之险,相同兵力下,大帅强攻则必败,现下倍与敌人,若是悍然而攻,胜改亦是难说。而偷营、断敌粮道,水源,投毒,纵火,谣言惑乱敌人军心,都并不足取。”
他又咳了几声,苦笑道:“这汤山是进逼建康的必经之路。敌人扼住这咽喉要道,利用周遭数条大河,又封闭京口等雄城要隘,我军饶道不可取,强攻亦不可行,真真是难。”
这一番话,却是藏在石重义心中多时。他身为大楚枢使,久战老将,又如何肯甘心困守此地,徒耗国家军饷!只是无论如何,寻不得敌人破绽,又不肯冒险一搏,以致于缩手缩脚,其中甘苦,寻常将领又如何能够明白。
此时听王西平一一道来,剖析的清楚明白,他不禁心中感动,向着王西平道:“君当真是仆知已矣。奈何诸将不晓形式,陛下亦不明白,在京枢使,也并不能完全明白我的苦衷。倒是杨易安这书生,还能明白我几分,曾经几次来书,劝我持重,不要轻率决战。”
王西平脸上掠过一丝诧色,却并不肯言语。他在襄城时,曾经试图照顾张守仁,加以提拔,对方却屡立大功,甚至名位在自己之上,照顾一说,也就提不上了。只是杨易安与张守仁的纠葛,他却知道一些。举朝上下,都以为杨易安与张守仁早就翻脸成仇,唯有他心中明白,以张守仁的性格经历,并不会完全与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成为仇敌,这两人之间,必定还有一些微妙的联系。只是这件事太过骇人听闻,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楚国朝廷内乱,是以他多加隐忍,绝不肯向人多说半个字。
此时听闻杨易安也劝石重义持重,他心中诧异,也觉得其中可能有诈,但因为害怕言多有失,只好闭嘴不语。
却听石重义又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