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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颈岭。极有效率的港府,一天之内全部运送完毕。
吊颈岭在九龙半岛的东端﹁魔鬼山﹂的一片荒凉山坡上。这个无人的荒
地,有一个废弃的面粉厂;一九○五年,加拿大籍的香港公务员伦尼,买下了
这片荒地,建了一个面粉厂,没想到三年之后破产,伦尼就用绳子吊着自己的
脖子,绑上巨石,然后还跳海。工厂所有的机器被债权人搬走,原来运货的小
码头荒废,山坡上的厂房逐渐变成狰狞的废墟,从此以后,魔鬼山本来叫﹁伦
尼面粉厂﹂的这片山坡,就被称为﹁吊颈岭﹂。
港府聪明的公务员,将﹁吊颈岭﹂正式改名为﹁调景岭﹂。
七千个人只是登记领饭票的,其实还有没登记的五、六千人,最高峰时,
近两万人住在调景岭营区内,包括八百个孩子。国军和眷属大概占一半以上,
湖南和广东籍的最多,但是也有来自青海、西康、甘肃和热河省的,东北的伤
兵和难民也不少。
这是一个没水没电没路的荒山,一切从头开始。港府已经在山坡上筑构了
上千个A字形油纸棚,一个棚住四个人;三十个大葵棚,分妇女组、医务组、
平剧社、自治纠察队等等单位进驻,一个大葵棚容纳七十个人。社会局供给难
民的配额是每天每人白米十八盎司、肉和鱼二盎司、青菜八盎司、腐乳或咸鱼
二盎司。每隔一天,民福电船运送面包过来,汽笛一响,赤脚的孩子们就飞奔
到码头上,兴奋地喊着﹁面包船来了!面包船来了!﹂
大人则十人一组,每天两次,排队去领饭。饭领回来,坐下来同吃的却有
十四、五个人,那没有饭票的,也是同乡同学同是天涯沦落,难民互相扶持。
和一般难民营不一样,调景岭难民里头,真正的卧虎藏龙。随便看过去,
在山路上扛着一袋面粉正迎面走下来的,可能就是个﹁营长﹂。譬如一九二○
年出生在广东增城的陈宝善。
宝善十八岁读高中时,日本人已经快要打到广州了,不顾父亲的反对,毅
然决然去报考中央陆军官校,考取了,跟其它几个同学从广州沿着溪谷,翻山
越岭,一路徒步,足足走了两个多月,走到贵州独山。到了独山之后,这满腔
报国热情的青年人才发现,报国的开始就是在荒山里建营房。上山伐木,从山
上把巨大的木头扛下来,盖教室、宿舍。没有米,他们就走三十公里的山路,
去扛米,如同劳役营一样的艰苦。一九四二年,坚持下来的宝善成为正式的军
校十七期毕业生。蒋委员长发给每一个毕业生一把剑,上面写着﹁成功成仁﹂
四个字。
陈宝善开始和日军作战,在枪林弹雨中实践他的爱国抱负。抗日战争之
后,国共内战爆发,他从山东的战场打到徐蚌会战。碾庄被包围时,天寒地
冻,伤兵遍野,他自己也受伤了。
这就是五十五万国军被﹁歼灭﹂的战役。陈宝善带着伤,辗转到南京,然
后是广州,最后是香港。在调景岭,那么多年之后,他还会跟你说:
这几十年来,我一幕幕回想,真是作梦也没想到,我们会落败到
这种程度!我们在徐蚌会战以前一直都没打败仗的??他们的训练不
如我们,补给也不好。我轻视他们,我会以一个营打他们的一个兵团
二万多人??我们仗打得很好,为什么会跑到香港来呢?我能说出的
原因是,军心变了。不然怎会垮得这么厉害呢?24
一九四九,在华东医院和调景岭,每天上午和下午分两次,难民排队领
饭,你可能看见陈宝善在行列里,他二十九岁,眉宇间有股掩藏不住的英气,
但是神情抑郁;如果你不细心,你就不会想到,他曾经怀抱着多么大的热情,
把自己奉献给他的信念:国家。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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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岩岩,海深深
调景岭外头,香港的街上,每年涌进来二十万人。难民潮里,有很多、很
多的孩子和少年。
蒙古族的席慕蓉在湾仔上小学,多年以后,像古时候的词,有水井的地方
就有人唱,她的诗,在华文世界里到处被人传诵。人们问她,你的古典诗的基
础在哪里形成?她不直接答复你,只是淡淡地说,她在香港读小学的时候,老
师就教会了她背诵整首白居易的﹁琵琶行﹂。她不会讲广东话,但是六十年以
后,她还可以用漂亮的广东话把﹁琵琶行﹂一字不漏地背出来。
白崇禧兵退海南岛之前,十二岁的白先勇已经被送到九龙避难,文静早熟
的白先勇上喇沙书院。原本沉浸在中国古典戏曲及文学的白先勇在香港第一次
接触英文世界,也开启了他对现代文学的兴趣。一九三七年出生的中国孩子,
幼年和少年都是流离。他看过湘桂大撤退的火海,看过南京首都的上层生活,
看过上海的繁华与崩溃,如今看见一九四九的香港,看见战争的荒凉:﹁家里
住着很多人,都是需要照顾的亲戚和从前的部属。大楼外面骑楼里、走廊下,
全睡着人,街上也到处是难民。﹂
一九五二年才到台湾,白先勇成为台湾现代文学的先驱作家。
同一个时间里,半岁的林百里被带到香港。他在解放军攻进上海前一个月
出生,营养极度不良。被母亲抱在怀里逃到新界,一家人租了大埔﹁将军府﹂
宅院里头的佣人间,后面的弟弟妹妹陆续出生在这狭窄的石头房里。石头房太
热了,父亲就在屋角里种爬藤,藤的青叶盖满了屋顶。
﹁将军府是谁的?﹂我问。
﹁翁照桓。﹂
我睁大了眼睛,﹁百里,你在大埔家的房东是翁照桓,一九三二年淞沪血
战中发出第一枪的国军旅长翁照桓?﹂
是的,林百里说,他还清晰记得小时候,翁将军把他叫到面前,给他糖
果,摸摸他头,要他努力读书,将来好好报效国家。
林百里在一九四九年后难民充塞街头的香港长大。父亲和一百万其它难民
一样,艰难地维生,在中环的香港俱乐部做会计。俱乐部大厅挂着水晶吊灯、
铺着华丽的地毯,白人绅士淑女从大门潇洒地进出用餐,华人用旁边的小门。
父亲告诫他,﹁你不可以到前厅去,那个门,是白人走的。﹂
父亲就在侧门后面那个只能放下三张小桌的房间里工作。为了儿子的前途,父亲让长子百里跟在身边。白天,百里去上学——搭天星小轮过海到尖沙
咀,然后改搭巴士到德明中学。大半的时候,为了节省那两角钱的巴士车资,
十三岁的林百里宁可走路四十分钟到学校。
晚上,父亲看着百里做功课;夜静了,就从办公桌底下拉出两张折迭行军
床,在三张写字桌之间勉强撑开,父子两人就睡在那无法转身的小房间里。灯
一灭,香港俱乐部大厅水晶灯那华丽的光,就从门缝里泻进来一条细细的线。
这个一九四九年战火中出生、流离中长大的孩子,六十年后,开创了全世
界最大的笔记计算机制造公司。
我问他,﹁十一、二岁的时候,住在香港俱乐部的﹃后门﹄里,不准进入前厅,一出门又总看见中环光艳夺目的精品橱窗,你有﹃难民小孩﹄的屈辱或不平感吗?﹂﹁有屈辱感,尤其是看到白人和华人之间地位的差别,所以我的民族情怀是很深的,但是看到美丽的橱窗,我没有不平感,﹂林百里笑笑地说,﹁我只有想:有一天,我要买得起它——如果我要的话。﹂
秦厚修是从澳门上岸的,海上很黑,大船在海上剧烈地摇晃,等小船过来
接驳;从大船踏上摇晃得更厉害的小船时,踩空了,差点摔进海里。秦厚修带
着一个还没上小学的女儿,肚子里还怀着一个,踏上澳门,马上转香港。丈夫
马鹤凌在码头上焦急等候。
秦厚修得马上找工作。她和亲友合伙在青山道附近顶下了一丬洗衣店。然
后又在一九四九年新开张的大型游乐园——荔园,找到一份工作:收门票。
荔园开张,是一九四九的香港大事,付港币五角,可以入场,摩天轮、碰
碰车、哈哈镜、遥遥船、过山车,还有一个香港唯一的真雪溜冰场。
﹁可是,应台你要知道,那时没有票的,你丢钱进去,有一个闸门,我就
坐在闸门旁边用脚踩一个控制,一踩,缴了钱的人就可以进来,每天就做这
个。一个月薪水三百块钱,要养好多人。﹂秦厚修说。
荔园月薪三百块?我想到,同一个时间点,钱穆创了新亚书院,自己的月
薪是两百块——现在我知道那是多么微薄了。
﹁满辛苦的,﹂我说,﹁马妈妈,可是那时你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出生了,
你出来工作,谁管那吃奶的婴儿呢?那时你先生也在找工作吧?﹂我问。
﹁家里还有一个奶奶帮忙,还有姑爹,而且,逃出来的亲戚那么多,每天都有人来借钱,他们也帮忙。﹂
厚修的孩子在东华三院之一的广华医院出生了,马家唯一的男孩。
父亲久久思索,在这样的离乱不安中,对孩子如何期待?
他为孩子取名﹁英九﹂。
这孩子长大以后,成了中华民国总统。介绍自己的时候,他会笑说,我是
﹁大陆酝酿、台湾制造、香港交货﹂。
﹁我也记得,﹂秦厚修说,﹁有一天马爸爸说要去调景岭,听说救灾总会
的人到那里发救济物资,结果回来了,也不过
发了几块肥皂吧?那时候,也有﹃第三势力﹄
来找他,但是他没去。﹂
﹁第三势力﹂这个词这么顺溜地从马妈妈
嘴里冒出来,让我吃了一惊。很少人知道这是
什么了,向来对政治没兴趣的她竟然记得。
一九四九年落脚在自由的香港,有很多关
心国是的知识分子,他们既无法接受共产党的
意识型态,也不欣赏蒋介石的领导,这时美国已经开始在亚洲做大规模的反共布局,提供资源,于是一个名为﹁自由中国运
动﹂的﹁第三势力﹂,就开始酝酿了。中情局结合流亡人士,有计划地训练独
立于台湾之外的反共游击队。
调景岭有很多年轻的国军官兵,也有很多失学失业的青年,不管是为了生
活的基本维持,还是因为胸中怀抱着经国济世的热情,当他们听说有个学校招
生培训,为了建立一个美好的﹁自由中国﹂,很多人去了。
学校设在塞班岛;﹁塞班﹂,是残酷血战的代名词,在关岛附近,面积比
香港岛略小,战前是日本领土。一九四四年美军强攻塞班,日军战死三万多
人,守将南云忠一自杀。三万居民中,两万多人死于战火,另外四千多个老弱
妇孺跳悬崖自杀。
受训的年轻人学习爆破桥梁、抢滩登陆、打阵地战等,还有跳伞。在塞班
干校训练一年零两个月以后,学员就被送回日本基地,最后的主要任务是:空
投大陆。四人一个空投小组,选择的空投点通常是游击队员的家乡。山东流亡
出来的,空投山东;湖南出来的,空投湖南,因为你必须对那个点的周遭环
境,了如指掌。
在港大的教授餐厅里与蒋震闲聊一九四九——对于像他这样从一九四九年
的艰辛中白手起家的人,我有一种特别的尊敬。不知聊到了哪里,我随意说,
﹁我发现关于香港的﹃第三势力﹄的资料特别少,问了很多香港人,也问不出
个所以然来,好像谁都不知道似的。﹂然后我给自己加点咖啡。
蒋震接过去说,﹁是啊,自由中国运动。﹂
我吓了一跳,咖啡壶在我手上悬在半空——会把﹁自由中国运动﹂这几个
字这么不经思索说出来的,历史学者除外,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蒋先生知道内情?
他看着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