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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由军国大事、家事渐渐扯到了儿女情长上来。
朱元璋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中没有说出来,在滁阳王病危时,他曾拉着朕的手,说把小女儿郭惠托付给朕,不知他对岳母大人说过没有?”
由于此前郭惠已有铺垫,张氏总算没有感到过分吃惊和意外,她马上迎合,声称对皇上说,比对我说更好,更算数。但不知这遗嘱是几句什么话?怎么个托付法?
朱元璋告诉她,岳丈对他说,他死后最大的心事是郭惠,他认为女婿日后能成就大业,如果有那一天,希望朱元璋纳郭惠为妃子,共享富贵,岳母也有个依靠了。
张氏心里想,怪不得惠儿问这事……即有这念头,郭子兴怎么不对我说?
朱元璋说:“是头两天他清醒时说的,弥留之际,你们赶到床前时,他说话费力了,又当着很多人,这可能是他没说的原因。他本来要写一份遗嘱的,走得太匆忙,也没来得及。”
朱元璋的这几句解释听上去也说得过去,但事关女儿终身,张氏还是觉得突兀,没有任何精神准备,说不上是喜是忧,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张氏说:“那,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没对我说起过,直拖到今天。”
朱元璋是这样解释的,岳父说得明白,只有朱元璋成大业,当了皇帝,他才肯把郭惠嫁他,登极以前,他怎敢提出此事?
张氏信以为真了,这是站得住的理由。她又发问,这就是皇上千方百计不准惠丫头嫁给蓝玉的原因吗?
朱元璋说:“正是。”
张氏问起朱元璋现在怎么办?皇上想怎么办?
朱元璋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自己做主的?而今岳父不在了,当然听凭岳母大人做主。这话说得张氏心里很舒服。让亲生女儿给人家“做小”,本非所愿,可这“小”不同于民间,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如不是前世修来,怎么可能有此殊荣!她想到与青灯古佛为伴的女儿,心情又沉重起来。
张氏说,亲上做亲,这是郭家的荣幸,谁家能出两个皇后呀!惠丫头跟了皇上,也是她的造化。只是,这事冷丁一张扬出去,朝野上下会不会有什么说法?更叫她忧虑的是郭惠。
朱元璋说:“别人议论还在其次,朕也担心惠妹会反感。”
“是呀,”张氏说,“她本来任性、倔强,心里又割舍不下那个蓝玉,这才任性地在家里带发修行。不瞒皇上说,老身怕是扭不过来她呀。”
朱元璋说:“这且不论。朕只想讨个明白,岳母大人是不是打算按岳父的遗嘱办?”
“瞧皇上说的,”张氏说,“别说是郭子兴临终前有话,就是没话,皇上提出来,老身会不答应吗?这得祖上积多大的德,才有这样的殊荣啊?”
“岳母这样说,朕就放心了。”朱元璋说,惠妹知书达理,劝动惠妹是有指望的,她不会不遵从父亲的遗命吧?
张氏还有另外的忧虑。父亲有遗嘱,郭惠一定会遵从,只是口说无凭啊。就怕惠丫头上来倔劲较真儿,倘真有个文字备在那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少费多少口舌。
与其说这话提醒了朱元璋,不如说伪造一份遗嘱的念头与他不谋而合,看来不费周折就水到渠成了。
朱元璋说:“岳母大人所说极是。朕也是这么想,岳父当时只是来不及写就是了,如果现在补一个,只要惠妹认可,朝野的舆论也就自然平息了。”
张氏先时有点吃惊:“弄个假的?”
朱元璋已稍显不悦,岳父有了遗言,只是没落到文字上,怎么能说是假的呢?
张氏明知无可挽回,不顺水推舟,不会有好结果,便说:“是这个理,那皇上就准备一份吧,让惠丫头心里过得去。”她不知为什么,眼中滴下泪来,总觉得有与人合伙蒙骗女儿的内疚感,但想想既可以结束惠儿的出家生涯,又可以跟着皇上享天下之福,也就释然了。
朱元璋加重语气说:“岳母何故伤心?如果不愿意,朕不勉强。”
张氏急忙换上笑脸:“皇上多心了。这是千家万户求之不得的事,我能不愿意吗?我只是想,惠丫头从小被我宠惯了,说不得碰不得的,陛下也都知道;我把她交给你,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我也活不了几年了,希望陛下能对她好。”说着再次泪流双行。
朱元璋说:“岳母放心,这么多年朕是个什么品行,想必岳母也有耳闻,也是亲眼见。”
张氏说:“还有一宗,不知老身当说不当说。”
朱元璋说:“朕虽是君,你毕竟是长辈,有话尽管说。”
张氏说:“你虽当了皇帝,可以有成百上千的妃嫔宫女,我还是希望皇上能爱惜身子。”
朱元璋笑了,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朱元璋岂不知她的弦外之音?她未必有多么关心朱元璋的龙体,她劝朱元璋爱惜身子,是告诫他少纳几个妃嫔,少近女色,这样她的女儿才会独得专宠,才不会受冷落。
这个时候朱元璋当然不会违拗张氏的。
朱元璋笑了:“朕明白,朕不会耽于酒色的,充实后宫,不过是仪礼所需,更不会对惠妹冷落。”张氏要的就是这句承诺,她说:“这我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了。”
朱元璋走后没多久,彩礼就神奇地来了。
云奇带着两个小太监,抬了一个很大的彩礼盒子进来了,盒子上的双喜字令张氏明白了,朱元璋把一切早都准备好了,她想不干也不行。
云奇说这是皇上叫送过来的彩礼。
张氏叫宫女打开看看。
盒子打开,里面放有很多个小盒,小盒子一一打开,是闪闪烁烁的珠宝,尽是张氏从前没有眼福见过的,又比白天朱元璋送来的礼物不同了。
张氏对宫女说:“放赏!”
宫女拿出几贯钱给了小太监。小太监们忙说:“谢谢老太君。”
送走了云奇,不知为什么,张氏发了好一阵子呆,才叫宫女们把彩礼收好,并嘱咐不要让郭惠知道。她犯愁的是怎么过女儿这一关。
她能借重的只有马秀英,马秀英虽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毕竟从小在她膝下长大,不隔心,有了大事小情,张氏总是去找马秀英讨主意,现在又必须去拜马秀英这个真神了。
张氏是在御膳房门口碰上马秀英的,知道她正伺候朱元璋吃饭。自从朱元璋登极以来,朱元璋的膳食都是由马秀英亲自过问,从定菜谱到尝试,全归她管,这当然是朱元璋自己的主意,马秀英是他最可信赖的人。
马秀英见张氏过来,就问她是不是找自己有什么事情。
张氏有几分神秘地说:“有事。你先伺候皇上吃饭吧,回头我再来找你。”
马秀英却让她有事现在就说,有什么事这么难张口。
“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张氏想了想,又试探地问马秀英,皇上这几天没跟她提起惠丫头的事吗?
“没有啊。”马秀英说,“还是让我劝她吧?我昨天又跟惠妹长谈了一次。有说有笑的,也不再坚持出家的事了,时过境迁,会好的。”
“我不是说这事。”张氏说,“回头你到我宫里来吧。”
马秀英有几分狐疑地点点头。
马秀英今天在御膳房里格外费心张罗,是因为朱元璋要设便宴招待刘伯温。这是很不寻常的,朱元璋的节俭,不尚奢华是出了名的,他很少摆宴席,自己在吃饭上也是素荤搭配,从不忘把盘子里的菜汤用馒头片擦净吃掉。郭惠笑他,说朱元璋省了刷碗水。
御膳房里大雾腾腾,水雾中忙碌的身影中,有胡惟庸。胡惟庸被火烤得咳嗽着走到门口透透气,对跟过来的御厨领班说:“你可要仔细,这次再做不好珍珠翡翠白玉汤,你摸摸脖梗子,问问自己的脑袋还长得牢长不牢。”
朱元璋是念旧的人,他总是不忘讨饭路上少女那半罐珍珠翡翠白玉汤的美味,他固执地认定,那是世上珍馐美味中的极品。可是他一连撤换了几个御厨,也无济于事,没有人能烧出朱元璋记忆中的美味汤来。今天他关照胡惟庸和马秀英,再试一回,用以招待刘伯温,这实在是高看他一眼。
御厨领班诚惶诚恐,他问过师傅、师叔,他们从没听说过珍珠翡翠白玉汤,试过多少回,朱元璋都说不对,也不会是真的把珠宝放在汤里煮啊。
“傻瓜!”胡惟庸嘲笑他,再珍贵的宝石也是石头,能煮出味来吗?他想,是用宝石形容汤的色香味,就像霸王鸡不会是用西楚霸王的肉炖出来的一样。
领班带领御厨们备下了鲍翅汤、鳇鱼汤、甲鱼汤、燕窝汤,他就不信兑不出美味的汤来。
“你可小心点,”胡惟庸说,“今天皇上单请刘伯温一个人吃饭,这道菜可别现了丑啊。”
御厨领班央求胡惟庸说:“万一皇上吃了还说不对,您可得替我们说句话呀。”
“我马上得走。”胡惟庸说,“有刘伯温在,我不方便出面。”其实他是逃避干系,好在有马秀英顶着,朱元璋的火不发在他身上就行。
在御膳房餐厅里,云奇也在忙活。
云奇领着御厨在摆碗碟杯箸。马秀英进来,告诉他今天只摆两副,家人不在这儿吃。
云奇说我早知道了,是请刘基吃饭。
已经摆好了两份杯箸,马秀英又拿来一大堆勺子、筷子摆在了朱元璋位子上,还拿来了纸笔、砚台。
云奇很奇怪怎么拿这么多筷子?
马秀英说:“一会儿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朱元璋和刘基正沿着御花园甬道向御膳房缓步走来,朱元璋问:“你看李善长这人如何?”
刘基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就来了个推磨法,说他跟皇上多年,皇上还用问别人吗?
朱元璋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刘基据实而言,他才学不错,为人平和,善良,有韬略,也有人缘,很多事不好办的,他一张口,大家不再有异议,这是难得的威信。
朱元璋不大相信地看了他一眼:“你一口气说了李善长这么多好处,那他是个完人了?”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刘基说,“人岂能没有缺陷?他有时优柔寡断些,但不关大节。”这样的评价出自刘伯温之口,朱元璋多少有点意外。
朱元璋说:“他包庇李彬的事,你不是很恼火吗?他专门派陈宁到开封行在去找朕求情,你不也知道吗?”
刘基说,一个人一点私心没有,那是圣人了,岂能用圣人尺度去衡量常人?何况李丞相后来都没办成,他也没对他刘伯温加害,他是有能力为他设陷阱的。
朱元璋心里暗忖,刘基真是个君子呀,相比之下,李善长就逊色多了。朱元璋告诉刘基,他还是说了刘基不少坏话的。比如跋扈、怪异、乖张等等。
“我确有这些毛病,不怪人说。”刘基哈哈地笑了起来。朱元璋很欣赏地望着他,刘基的气度、潇洒和诡谲,都曾是朱元璋暗暗仿效的对象。
进了御膳房,朱元璋在主位坐了,让刘基坐在对面,拿起筷子之前,朱元璋像念经似的说了一串话,刘基只听清了“一粥一饭来之不易”一句。一个皇帝过着穿金裹银的膏粱锦绣生活时,仍能牢记贫寒的往事,刘基觉得这是天下苍生之幸。
这时,他已注意到了朱元璋碗筷旁多摆了那么多勺子、筷子,一时不知何故。
端上来的只有两素两荤四碟小菜,还有一个汤,侍者只给刘基倒了一杯酒。朱元璋则端起米饭喝汤。
刘基说:“皇上不用酒,臣怎么好喝。”
朱元璋说:“朕白天从不饮酒。这规矩不是给卿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