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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说:“给他送纸笔的刘大人更呆。这时候倒送点吃的呀,也做个饱死鬼。”在他们想来,刘大人是连皇上都敬三分的人,一句话不就把人救出去了吗?
头一个牢子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塞给你手里银子就行方便吧。”银子是李醒芳出的,怕楚方玉受苦,其实有刘基的关照,又听说他是差点中了状元的人,不使银子,牢子们也不敢虐待。
静寂的夜里,躺在干草铺上,望着漆黑的房顶,楚方玉觉得自己很无谓,她本以为朱元璋起自贫寒,得到江山不易,又实行了那么多肃贪便民的政令,他是能有一番作为的。这是楚方玉肯于折腰入仕的原因,原本以为她用重槌击响鼓,会得到朱元璋的赏识,却不料他如此偏狭,竟说她“离间皇上骨肉”,看起来,种地的毕竟是种地的,扶不起来的天子,她鄙弃他。这么一想,心早灰了,为自己这样轻率地殿上献策而自我菲薄。
她不会屈膝折腰去求生,她惟一对不起的是李醒芳。他们是一对畸形的恋人,相交相知多年,却没有谈婚论嫁,李醒芳早有此意,楚方玉却不乐意,她不想学李清照,词填得那么好,还不是丈夫的附属品,跟着丈夫忽而开封,忽而江南,楚方玉更看重特立独行。
直到生命终结之时,她才真正后悔了,后悔自己让李醒芳白等了,她建立在沙滩上的一切,学问、功名和爱情都随着风雨袭来,流沙一样坍了,什么都不剩。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听一阵脚步声,还有牢子问话、开锁声,楚方玉在黑暗中睁开眼,暗想,是大限到了吗?她心里一阵凄楚,连向李醒芳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忙爬起来换衣服、梳头,她不能狼狈上路。
听牢子们吵嚷的内容,她听明白了,奉皇上特谕,无罪开释。这太具有戏剧性了,会是真的吗?还是在梦中?
这分明不是梦。李醒芳提着灯笼不是来接她了吗?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牢子送了楚方玉出来。楚方玉二话没说,就向李醒芳走来。
“等等,”一个口眼歪斜的牢子拦住她,“懂不懂规矩?就这么走了?”
楚方玉说:“皇上放人,你还敢拦?”
小牢子见来硬的不行,忙赔笑说:“我们吃这碗牢饭的,也不容易。”
李醒芳把早准备好的一贯钱递给牢子。牢子嫌少说:“这就打发了?”
楚方玉索性往回走:“若觉得不够本?熏那你们再把我关回牢里去,多要银子,让皇上拿钱来赎。”
牢子们全没脾气了,见他们扬长而去,往地上啐了一口,说:“真倒霉?选”
楚方玉和李醒芳走着,她深深吸了口气,说:“你够神通广大的了,居然让皇帝老子刀下留人。”
“你还说呢?选”李醒芳说,“不光是我,刘基、宋濂也都在竭尽全力救你。你呀,本来我警告过你,批评朝政是给老虎捋须子,老虎高兴了可能舔舔你的手,可它翻了脸,会一口吃了你。”
楚方玉笑道:“老虎已经翻了脸,怎么又松开了利爪呢?”
李醒芳告诉她最终打动了皇帝的,还是救了他一命的珍珠翡翠白玉汤。这么看,朱元璋还是念旧讲点良心的。这也多少让楚方玉的心动了一下。
楚方玉说:“你把我女扮男装的事说漏了?”
“纸里包不住火呀?选”李醒芳说是刘基先说破了,不说她是与苏坦妹齐名的才女,能打动朱元璋吗?
楚方玉说:“你多事,那我怎么办?”
“还你女儿身啊?选”李醒芳说,“朱元璋还下了帖子请你赴宴呢。”
“谁答应的谁去。”楚方玉说,“你又多事。”
“人家放了你,这点面子也不给吗?”李醒芳说,“走,我们先到礼贤馆去谢刘、宋二位先生,刘基要回浙江奔丧,也许已经走了。”
萧瑟秋风的晦暗之夜,更为凄凉的是鸡鸣寺里守灵的郭惠。
钟鼓之声悠扬,诵经之声时断时续。
鸡鸣寺内外静悄悄的很少有人走动。
马二和几个小太监在净室门口上夜。马二对打哈欠的小太监不断告诫,要精神点,这可不比在宫里,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要砍脑袋的。
净室里陈设简单而干净,郭惠望着黑漆漆的窗户心神不定。她在屋子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她恨朱元璋,此时到了恨字已不能表达的地步了。
母亲在弥留之际说了真话,那是怕死后灵魂得不到安宁的一次忏悔呀。
不管母亲出于虚荣还是惧怕朱元璋的皇威,事实上她和朱元璋联手出卖了郭惠,卖了她的身,卖了她的自由和爱情。倘若母亲把那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也罢了,她偏偏要良心发现,偏偏要把女儿的心再一次放到烈火上去烤?
直到这时,她才不得不原谅蓝玉了。在皇帝的淫威下,张氏都如此懦弱,何况一个普通的臣子?选漫长的黑夜里,她想了很多,她想到了报复,怎样报复朱元璋?叫他戴绿头巾?选她先时被自己这恶意的构想吓了一跳,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学坏了?后来她想见蓝玉的心情越来越急迫了,那滋味倒真的像大火烤着她的心,她明白,这欲望绝不是源于想报复朱元璋,而是她隐藏在心灵深处的情愫,那是割不断的。
此时她似乎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甚至没有想到蓝玉会怎么想,更没考虑后果。经过一番内心的折磨后,她终于下了决心,走到门口去,伸出头叫小太监马二。
马二马上跑过来:“哎,娘娘有事吗?”
“你进来?选”郭惠说了后,缩回头来。马二忙从门缝挤进来。
郭惠回手把门从里面锁死了。这举动让马二多少有点吃惊。
郭惠走到窗下的烛台下,用剪子剪了灯花,头也不回地问:“马二,我对你怎么样?”
“好啊,”马二说,“长这么大,没吃过的点心,没尝过的水果,都是在宫里吃的,又都是娘娘您赏给我的。”
“光记住吃?选”郭惠说,“没出息?选”
“不光记吃?选”马二说,“我伯伯眼瞎了,找到宫门外,宫门使死活不让见,您开恩让我去见了伯父,还给了他十两银子。”
郭惠说:“你记着就行。我问你,你忠于谁?”
蓝玉明知故问,娘娘住在鸡鸣寺?
马二说在为老太夫人守灵。
蓝玉又问跟她的人都有谁?
马二说,除了内使、奉御、承薄,就是几个宫女,他看出蓝玉胆小,就拍胸脯,有事冲我说,我是娘娘手下最大的管事人。他有点瞧不起蓝玉,还叫个大男人、大将军,人家惠妃娘娘是女流,做事都敢作敢当,他却前怕狼后怕虎的,熊?选马二虽是个太监,年龄渐大,也猜出他们之间有男欢女爱的情丝勾连着,不然他不会这么顾前顾后的,惠妃也不会让他起誓发愿。
蓝玉想了想,让马二先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叫马二在鸡鸣寺山门前接他。
马二答应了,告辞后打马出城。
等待的滋味是难熬的。郭惠听了马二的禀报,立刻心跳耳热起来,全身的血都恨不得全涌到脸上来,烧得她双颊通红,连马二都看出来了,说娘娘脸色好看。
郭惠叫宫女舀了一盆冷水,把滚烫的脸埋在冷水中,好半天才湿漉漉地抬起来,一点也没降温,一脸的水珠混合着泪水……她坐在宫女摆出来的梳妆镜前,叫两个宫女为她上妆。宫女们都很奇怪,哪有半夜三更上妆的道理?却又不敢发问。
上好了妆,她打发宫女、小太监们都去休息,只留马二一个心腹在净室外打更。
外面已报三更,钟鼓之声和诵经声渐渐沉寂下去了。鸡鸣寺里奇静。
郭惠呆坐窗前,外面偶尔有点响动,她都要侧耳听听。
门外台阶上守夜的宫女和小太监困得东倒西歪。
蓝玉始终没有来,她的心悬到了喉咙口,心慌得不行,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山门外,马二可怜巴巴地坐在山门柱子底下,望着漆黑的大路尽头。困得不行了,便拉一拉自己的耳朵。
蓝玉不是不想来,马二走后,他就叫管家把两匹马备在院子里。
蓝玉却在客厅昏暗的阴影中走来走去,下不了决心。终于他对门口的管家说:“把马牵回马厩,不出去了。”
管家答应一声。当蓝玉听见马蹄声渐弱时,又推门冲了出来,叫:“等等。”
管家又命人把马牵了回来,管家目视着蓝玉等命令。
蓝玉又改变了主意,命他骑马到鸡鸣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
管家的不明白,老爷指的是什么?
“笨?选”蓝玉说,“有没有兵?有没有埋伏?选一句话,是不是圈套。”
管家的点点头,牵马出了院子。
蓝玉心绪烦乱地在地上走着。
他不能不防。朱元璋是个机警过人、手段毒辣的人,在他与郭惠的悲欢离合爱情纽带上,处处留下过朱元璋的鞭痕和刀伤。朱元璋又是个多疑的人,郭惠偏偏是个不计后果、不善于掩盖内心感情的人,万一朱元璋从她那里发现了郭惠心猿意马的痕迹,设下圈套来诱捕他,他贸然赶到鸡鸣寺,岂不是去送死?别看字是郭惠写的,如果皇帝的御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写什么她都得写呀。
郭惠没有盼来蓝玉,她又气又恨又怨,全都夹杂在挥之不去的情爱中,她痛苦已极。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鸡啼声,而且一鸡引来百鸡鸣,很快此起彼伏地叫个不停,像有万千只鸡在啼鸣。
伏在梳妆台上睡着了的郭惠满脸泪痕。她惊醒过来,已是旭日满窗了。
她呆呆地坐着,泪水又流下来。
门轻轻开了,宫女托着洗漱用具进来了。
郭惠烦躁地说:“出去,都出去?选”
宫女们吓得放下洗脸盆,悄悄溜了出去。
蓝玉也在感情的烈火里受着熬煎,他也一夜未眠,眼里网着血丝。
管家回来了,蓝玉问他怎么样?
管家说他在鸡鸣寺前前后后蹲了两个多时辰,除了上夜守更的和尚,没见到什么外人,只有一顶宫中的软轿放在院子柏树下。
蓝玉跺脚失悔叹了口气,埋怨他蹲那么久干什么?怎么不早回来。
管家的小心地问:“将军现在就去鸡鸣寺吗?”
蓝玉脱口说道:“大白天去见鬼呀?选”
管家的感到莫名其妙,退了出去。
蓝玉一阵阵心疼、后悔,心疼郭惠白白等了一个晚上,说不定气成什么样子;后悔自己胆子太小,竟不如一个女儿家敢作敢为。
蓝玉如坐针毡,好歹熬到了天黑,二更时分就备好了马。
郭惠却彻底心凉了,不相信有奇迹发生了,他不敢来,是早该料到的,瓜州渡他的嘴脸还没领教吗?可他为什么冒死闯到万春宫去呢?说起来那胆子不小,可称“色胆包天”了呀?选停放着张氏灵柩的后配殿里阴森森的。郭惠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坐在棺材前,任泪水洗面。
马二悄悄走了进来,站在她身后,替她难过,又无法分忧。
郭惠感到了他的喘息声,回过头来,看了马二一眼,说:“你一夜没睡吧?快去睡一觉吧。”
马二懂事地说:“娘娘不更是一夜没合眼吗?那个王八蛋没来?”他断定,郭惠恨蓝玉,在他看来,蓝玉真的是个狗熊,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狗屎。
郭惠反倒吓了一跳,问:“你骂谁呀?”
“还有谁,谁叫娘娘不痛快,我骂谁,我骂蓝玉呀?选”马二接着数落,他叫个什么男子汉,老鼠胆?选狗屎?
望着马二那三分稚气的仗义样,郭惠好不感动,她问:“你小小年纪,懂得怎么回事吗?你为什么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