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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忙说他也想回去,人老了,总是恋自己的故乡。
朱元璋说:“既如此,朕也不勉强。不知对时政还有何见教?”
刘基说:“这自有肉食者谋之,我不好多嘴,本来已经很讨人嫌了。”他有意无意地斜了胡惟庸一眼。胡惟庸忙一笑转移了话题:“来,大家尝尝这道菜,烧河豚。”
刘基夹起一块,讥刺地说:“胡丞相对河豚情有独钟,这也难怪,当年是给李丞相做河豚发迹的,我是得尝尝,借点运气。”
朱元璋大笑,李善长很尴尬,宋濂左顾右盼,只有胡惟庸不动声色:“是啊,不过,李丞相显然不是因为鄙人会做烧河豚而相中我,若那样,我如今该是个御膳房的领班。”
这一回李善长顺了气,也忍不住笑了。
赴宴归来,朱元璋让胡惟庸过一会儿到奉先殿去见他,胡惟庸便不敢离开皇宫,想去达兰那,大白天又怕耳目多,便随意在御花园转转,恰巧与达兰走了个碰头。她见胡惟庸有意躲她,正向奉先殿走去,便抄近路,过小桥拦在了胡惟庸前面。
胡惟庸忙问安:“真妃娘娘安好。”问安毕,便想走开,但桥窄,达兰无意让他过去,胡惟庸因为随从离他没有几步远,大声说他要去奉先殿见皇上,又小声说,晚上让达兰出宫到他外宅去。达兰却说他没良心,把她当成了风尘女子,高兴了就去逛逛,不高兴了十天半月不见人影。
胡惟庸有苦难言,因左右有人,他只好说官话:“有事娘娘尽管差遣。”
达兰问他朱梓去封地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胡惟庸说:“潭王去封地的事已定,这事我给你办了。”
“你别买好。”达兰说,“到年龄的王都到封地去了,梓儿并没什么特殊。”
“那你还有什么吩咐?”胡惟庸见随从在桥下等他,心里着急,想尽快敷衍了事,“皇上在奉先殿等我呢。”
达兰说:“你别太兴头了,乐极生悲。我看皇上对你不像从前那么言听计从了。”
这话很灵验,他马上让她说详细点,皇上说什么了?因什么事对他不信任了?
“这回不急着去面见皇帝了?”达兰揶揄地笑着,胡惟庸买好,他说他可是对得起娘娘的,有一回皇上问起皇子来,他说潭王最有帝王之资。
“谁知道你说没说。”达兰说,“说不说在你的,我今天真不是来求你的,是来救你的。”
胡惟庸说:“你快说呀,我会铭记你一辈子的。”
这回轮到达兰卖关子了,她说她很忙,没空说,说罢扭动着纤细的腰过了石拱桥走了。
这明摆着是吊胡惟庸的胃口,勾他晚上相会。胡惟庸不是不愿意,在风月场上,像达兰那样能使男人满足的女人真不多见,谁沾上她也得酥骨,问题是这是危险的游戏,胡惟庸称这是骑着老虎背乐呢,说不上什么时候被虎所伤,所以每次去赴达兰的幽会,都是喜忧参半,祸福相倚呀。
胡惟庸从朱元璋那里出来,便到他在城外新买的外宅去等达兰,在这里,比宫里相对安全多了。
达兰准时到达,二人如同干柴烈火一样,达兰都来不及寒暄了,在起居室的太妃躺椅上两个人就云雨起来,等仆人们端了茶点叫门时,他们已经完事,胡惟庸连衣带都束好了,早文质彬彬地坐在了客位上。由于是偷情,又是揩皇帝的油,大多数时间都是胆战心惊的,便养成了速战速决的习惯。
喝着茶,开始说话,胡惟庸马上问起白天她说的危险是什么,达兰撇撇嘴,说他关心这个胜于关心她。胡惟庸也不讳言,就是在她身上动作时,他也想着这件事呢。
达兰显然不是单纯骗他来幽会,她问起了皇上交代给他的三百零八个县令、知府的委任名单。胡惟庸心里咯噔一沉,这正是这几天他心里不落底的事,原本是他做得没分寸了,成了一块心病,唯恐皇上有微词,果然就出事了。
胡惟庸说,不是皇上交他的,是他提给皇上的名册。今年有三百零八个府县官员任满,或升或贬,都要换地方。
达兰问:“于是你就提了个名单?”
“我哪敢那么一手遮天!”胡惟庸说,皇上说他太忙,顾不过来,让胡惟庸先提个升迁调派的单子,他再过目。
达兰反倒比他明白了,打死你也不该提呀!提一个两个尚可,算是荐贤,三百多州县府衙门的官员由你提、你定,你不成了皇上了吗?
胡惟庸吓了一跳:“你可别胡说,这是杀头掉脑袋的玩笑啊。”他又急忙问:“皇上怎么说的?”
达兰告诉他,昨天皇上到她宫里去,手里拿个名单,她问他,他说是府州县长官名单,是胡惟庸提的。皇上说这里面有他的外甥、小舅子、两姨弟兄、姑表兄弟,连奶妈的儿子、管家的儿子也都成了七品县令,皇上说你的权比他都大。
胡惟庸的汗都下来了,他说:“谢谢你告诉我,以后什么事也别瞒我。前几天,南边贡来一颗夜里可以当灯用的夜明珠,回头我拿来孝敬娘娘。”
达兰说:“丞相现用现交的本事不错呀!”
达兰最关心的当然是她儿子潭王能不能尽快到封地的事,胡惟庸却告诉她,有比到封地去更重要的,那就是讨得君王的宠爱。达兰是听到连燕王、鲁王、齐王都陆续放到封地去就藩了,就更急切了。她问胡惟庸给她办了没有,在皇帝跟前吹没吹风。
胡惟庸故意气她:“我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皇上不喜欢潭王,我有什么办法?”
达兰马上急了:“你还是不上心!这次本来没有鲁王,就是你给弄成的。”
胡惟庸说:“你这消息挺灵通啊!可也灵不到哪去,我给潭王扭转了大局,你怎么不知道?”
达兰说:“你哄我呀?”
“怎么是哄你!”胡惟庸说,他给潭王编了一段故事,说朱梓见一个小太监在墙角哭,死了爹娘无钱下葬,别的王子都取笑小太监,唯潭王同情,回去拿了自己的月例银子给他回去葬父母,说这是皇上赏的银子,又说皇上最喜欢大孝之人。
达兰瞪大了眼睛:“真的吗?你真这么编的?皇上信不信?”
“不但信,而且当场说潭王久后能成大器。”胡惟庸说,“怎么样,这功劳不小吧?”
达兰眉开眼笑,亲了他一下。
胡惟庸说:“不过不定哪天皇上想起来会问潭王的,你别叫他说拧了。”
胡惟庸已经渐渐由讨厌达兰的纠缠到离不开她了。这不单纯是情欲,达兰能为他提供朱元璋的信息,尤其是对胡惟庸的看法,这个内线是千金难买的。原来他是因为摆脱不了达兰才不得不表面应承,他是不支持也特别害怕她那个复仇计划的,现在看来,自己也岌岌可危了,到了不得已的地步,未尝不可与朱梓联手,天下也不是必须姓朱,胡惟庸也不天生是朱元璋的奴才。
经过这番磨难,刘基病倒了,发烧、呕吐、浑身乏力,只好暂时留在京城礼贤馆里养病,朱元璋不肯放他回乡养病,这里有有名的太医国手,总比乡下强。
但刘基归心似箭,经过这次变故,虽然绝处逢生大难不死,他已绝望了,一心只想尽早返回浙西去,便三番五次催促宋濂去订船。
这天,他刚吃完药,宋濂从外面回来了,告诉他回乡的日子定好了,船也预订了,只怕到时候刘基起不了床不能成行。
刘基说没大碍,他称自己垂垂老矣,近来时时感到浑身乏力,虽不吐了,又时常眩晕,饮食不思,一个字,懒。
宋濂说:“报应。都是你嘲笑我步履拖沓的报应。”他看到了刘基床头那一沓纸,问他又写什么呢?想拿起来看。
刘基伸手按住:“你别看了,看了又要唠叨。”
宋濂猜到了:“你又指斥朝政?你真是不碰南墙不回头呀!”
刘基便松了手,任他看。宋濂看了几页,果然猜中了,他就知道是抨击胡惟庸的折子,吴云参刘基,傻子也知道胡惟庸是后台。这人对刘基下手太狠了,这叫打蛇打七寸,他知道皇上最忌恨的是什么。
刘基说:“我绝对不是为报复他才上这个奏疏的,我对皇上尽最后一次忠吧。”
宋濂并不乐观,只怕参不倒他。他现在可是树大根深了。当年李善长虽也是丞相,却没有这样培植自己势力。如今可好,二品大员以下,不经过胡惟庸的,根本没有可能升迁,长此以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他都干得出来。
刘基又忘了朱元璋差点取他人头的事,不管怎么说,朱元璋对他一向不错,不说言听计从,也是待为上宾,他不能看着让胡惟庸这样的人篡权夺位。他决定再最后一次当胡惟庸的克星。
宋濂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如果从前你不在皇上面前说他坏话,他能用那样的手段置你于死地吗?你知道皇帝跟前谁是他的耳目?此疏一上,他一定会知道的。”
刘基也知道宋濂是为他好。可刘基连自己都劝不了自己,何况他呢?
宋濂只好长叹。他打开带来的一个包袱,露出一本书来。
刘基欠起头一望,惊喜地说:“你真是雷厉风行啊,朱元璋说你拖沓可不对了。”他拿过书本,正是楚方玉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他眼含泪水说:“可惜一代才女了!楚方玉这本书充满了睿智和讥刺,你干了一件好事。”
宋濂如释重负,他总算对得起楚方玉了。
刘基忽发奇想,想到应该送一本给朱元璋。
“那不等于骂他吗?”宋濂说,书里虽没点他名,却人人看得出影射了什么。皇上第一个会疑心到刘基,是刘基为他朱元璋出这本书,宋濂倒是次要的。刚刚赦免了刘基的死罪,又何苦冒再次犯上之险?
刘基说他迟早会看到的,送给他有益无害。
宋濂说:“我看你是给老虎捋胡须呀。”
刘基不听宋濂的,他真的派人送了一本给朱元璋。朱元璋十分惊讶,楚方玉能在被囚的最后时日里有如此平静的心态,写出这样一本犀利而又文采飞扬的杂记来,果真是才女,尽管里面是骂朱元璋的,他却恼不起来,心底有一种拂不去的悔意,堂堂大明开国皇帝,连这样一个女子都容不下吗?
他害怕这本文存,这是胜过千军万马的兵器,千军万马只能斩关夺城,开拓疆土,这本文存却会流传百世,让后人都看不起朱元璋。
朱元璋料定这是刘基出资刻的书,也许还有宋濂,他必须要他们交出所刻的书,还有刻书的活字版。
然而刘基在信上写得再明白不过了,“从书商手中偶得楚方玉文存,可谓奇文”,言下之意他并不是始作俑者,朱元璋不相信也无奈。
这本《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像一块难以下咽的鸡骨头一样卡在了朱元璋的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整日里烦躁不安。
这天中午,达兰来见朱元璋。
朱元璋不在。达兰悄悄进来,看到了放在龙案上的一本书,《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她拿起来看看,感动地想,宋夫子真仗义呀,这么快就印出来了。她又看到一份奏疏,正是刘基弹劾胡惟庸的。题目是:劾胡惟庸结党害公疏。她心里一动,又有了吸引利用胡惟庸的东西了。
刚看了几页,云奇来了,问:“娘娘有事?”
云奇像是无意又像有意地把龙案上的书本、奏折、御笔批答全整理到了一起,达兰无法要求再看。
“皇上呢?我有要事。”达兰说。
云奇说皇上在华盖殿,日本和高丽的使臣来进贡,皇上正在训话。
达兰讪讪地往外走:“那我回头再来。”
接待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