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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问:“你知道那是什么枕头吗?”
马秀英说:“不就是普通的玉石片串起来的吗?”
朱元璋告诉她,那是上好的玉石磨的,有一万多片,用金丝串起来,是当年江西参知政事花一百万两银子用四个手工艺人,花三年工夫制成的,是准备进奉皇帝用的御凉枕,后来落到文正手里了。
马秀英大惊:“一百万?”
“是呀!”朱元璋说,“你天天枕着一百万两银子的枕头都不知道?朱文正的胆子有多大!”
马秀英垂下了头。
事实总是胜于合理想像的,马秀英最不能接受的也许早已是事实。她弄不明白,一个离开她的监护没有多久的雏儿,怎么会这样迅速地染上恶习?是他本来就不是个好坯子,还是自己的训导无方?
马秀英陷入噩梦般的痛苦折磨之中。
第五十三章
爱马的将军昼夜兼程五百里来报告攻城失利,主公却让他弃马步行回去,令他知耻而后勇。杖打朱文忠的屁股是为公事而打,敷棒疮药却是为亲情,这也叫公私分明。
这几天朱元璋一直在策划攻取濠州,并且想率师亲征。他征询李善长的意见,现在他是王了,一举一动常受李善长的左右,倒不如以前那么自由了。
李善长笑道:“我知道,濠州是殿下家乡,只是濠州并非关系大局之战,宰鸡焉用牛刀?”这是委婉的反对之词。
朱元璋声辩,不但家在濠州,起事也在濠州,把家乡都丢了,这不是有国而无家吗?况且他一直想回去重修父母之墓,重修皇觉寺,却拖了这么久,总是失望。
李善长主张采用兵不血刃的法子。
朱元璋忽然想到:李善长有个熟人是濠州守将不受张士诚重用,李善长莫非要劝降他?
李善长的朋友叫李济,不止是熟人,还与李善长是同乡、同宗,他决定写封劝降信试试看。
朱元璋当然希望不战而胜,他不愿看到故乡遭兵燹涂炭。
李善长更关切的是高邮方面的战事。对张士诚作战并非易如反掌,朱元璋军虽然攻克了泰州,占了宜兴,但张士诚屡屡出击,袭扰朱元璋的后方,使他不得不分兵拒敌。龙凤十二年正月,张士诚又以数百艘兵舰载大军出君山、马驮沙,意欲攻打朱元璋的江阴,这是朱元璋东南方门户,不容有失。朱元璋闻讯,曾亲自督率水陆之师援救江阴,到达镇江时,张士诚军已焚烧了瓜州,并且抢掠西津后退走。朱元璋一面命康茂才率水军出大江追击,又别遣一军埋伏在江阴山麓,结果大胜,仅康茂才部就俘敌五千,将校四百,得舟船四百多艘,令张士诚元气大伤。
令朱元璋不放心的倒是围困高邮的冯国胜,他总是报告好消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自恃有别于其他将领,是少有的文韬武略兼备的人,为此而骄敌,这越发使朱元璋不放心。果然,他偏偏久攻高邮不下,见到康茂才告捷,他更加立功心切了。
正巧这时,有人给他送来了“馅饼”。
冯国胜正在与偏将们议事,有小校来报:“高邮城里派人来了,要见冯将军。”
冯国胜对部将们说:“徐将军去援宜兴,各位要加紧攻城,不要等徐将军回师的时候我们还在高邮城外。”
众将领命而出,冯国胜这才叫把高邮城里派来的信使带进来。
信使出现在冯国胜面前,他递上一封信,自称是高邮守将俞同佥的门人,现特送密信于冯将军。
冯国胜看过信,心中暗喜,他说:“好啊,你们城里不是还有粮草吗?俞将军为什么主动投降啊?”
信使说,张士诚不爱惜下级,大家都很寒心,不愿再为他卖命,希望早投明主。
冯国胜深信不疑,决定就照俞将军的约定办,按约,半夜时分,城里以推倒女墙为号,冯国胜派康泰、沐英率兵攻进去里应外合。
信使一口允诺,带了复信回高邮城里去了。
冯国胜一高兴,又来到马厩前,亲自给坐骑刷鬃毛,很耐心。
康泰、沐英来了,康泰说:“冯将军可真是少有的爱马将军,一有工夫就刷马毛。”
冯国胜说他曾经相过马,从那以后养成了毛病,金银无所谓,见到良马却不肯放过。
沐英问起今天夜袭高邮城的事有没有把握。
冯国胜说,城里的俞同佥熬不住了,派人来接洽投降。冯国胜令他二人各带一千精兵,一见城里推倒女墙,就从那里突击登城。
康泰觉得太便宜了,就说:“不会有诈吧?”
沐英也说:“困了这么久,都不肯投降,现在怎么突然要投降了?”连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子都能提出这样的质疑,这本应引起冯国胜的警觉,可他太想一举攻克高邮了,因而一叶障目,认为敌人已人心崩溃,投降是惟一的明智之举,他又举了昨天才得到的消息为例证,濠州不也投降了吗?大势已去,谁愿意跟着张士诚一起倒霉呀!从大局着眼,这也不无道理。
当天晚上,康泰、沐英分两个梯队向高邮城下运动。
沐英带着马步兵埋伏于黑暗之中,他盯着高邮城楼上,不时有巡城的灯火晃来晃去的。
在一处明亮的女墙上,似有人影走动。
忽听轰隆隆一声响,女墙冒起一阵烟尘,随后看见那里倒坍了一大片,露出缺口来,这是城里内应动手的明证,沐英精神为之一爽,单等灯光出现了。
一个灯笼左右摇摆发出了信号。沐英尚未发令,康泰伏兵已震天动地地呐喊着从女墙缺口冲上去了。
沐英大喊一声:“冲啊!”也带伏兵跟着冲向城墙缺口。
康泰率兵冲入城墙豁口后,没等站住脚,一条绊马索把他的马绊倒,随后,四面八方乱箭齐射,康泰没来得及爬起,已身中数箭,浑身上下扎了几十支箭,如同刺猬一样了,他强忍着喊了一句:“叫沐英快撤,上当了。”
康泰的兵想后撤已无退路,从城墙两侧掩杀过来的军队把他们逼到了城墙死角,箭矢如雨,康泰部下相继倒下去。
幸而沐英及时撤退了部队,敌人出城追杀了一阵,鸣金收兵了。
损兵折将的冯国胜直到此时才如梦初醒,后悔不迭,他用两个拳头轮番敲自己的左右太阳穴,痛骂自己混蛋,白吃这么多年咸盐,会上这样一个当!
发昏当不了死,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再不敢派沐英去金陵禀报了,也怕沐英添油加醋乱说一气,便骑上他的追风神驹,急急忙忙连夜奔金陵去向吴王报告了。
有些事,往往是有先兆和预感的。头一天朱元璋还对冯国胜的哥哥冯国用说起过,他弟弟可别“玩马丧志”,那是冯国胜给朱元璋奉献了一匹西域良马而引出的话题,当然一半是玩笑,也未尝不反映出朱元璋对冯国胜的不放心。
果然,出事了。很晚了,朱元璋刚刚睡下,他又是睡在了奉先殿里间屋子,独自一人,只有外间云奇在照料他。
朱元璋的床头贴着些纸条。其中可看见“濠州建墓”“高邮不可强攻”等字样。朱元璋是和衣而卧的,睡得不实,门外刚有一点轻微脚步声,他便醒了。
他推开门,见云奇在门口走来走去的,就问:“有急事?”
云奇点点头说冯将军从高邮回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朱元璋心里怦怦乱跳,料定没好事。
“我想让殿下多睡一会儿。”云奇说。
“我早说过了,如有特急军情,无论是什么时候,立刻要叫醒我。”朱元璋发了威。
“是。”云奇说,“他在宫门外站半个时辰了。”
朱元璋皱着眉头想,他一定吃了败仗。他以为自己有军师之才,一向自负,早为他算过,他必撞南墙。云奇拿了件袍子替他披上,“殿下怎么断定他打了败仗?”
这不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吗?若打胜了,派别人来报捷就是了,用得着自己跑来,又是深更半夜?
云奇听来句句在理,跟在朱元璋后面往外走时心里想:朱元璋当小和尚时就不安分,一眨眼一个鬼点子,现在看来,鬼点子少了,还真干不成大事,当不好王,更当不了皇帝呢!
冯国胜也够可怜的了,这是正月天,虽是江南,也是呵气成冰的时节,何况是晚上,宫门外冷风飕飕,宫门的卫士都冻得直打哆嗦,可怜的冯国胜笔挺地鹄立在门外,像一根木桩子。侍卫拉着他的枣红雪里站良马,马通身是汗,汗又结成了霜花,白花花一片。
一片灯笼移近了,一见朱元璋出来,冯国胜立刻跪下了。朱元璋说:“起来吧,冯军师,夤夜归来,必有捷报啊!”他越是这样说,冯国胜越惶愧。
冯国胜叩头说:“我该死,上了俞同佥的当,他假作内应献城,却是诈我上钩,先进去的康泰千余人,全都死难了。”
朱元璋半晌未语,他围着冯国胜的马转了一圈,问:“这叫什么马呀?你的坐骑都是名马。”
“这是大宛马,”冯国胜站起来,“因为四个蹄子各带一块白,叫追风神驹雪里站。”
朱元璋问:“你有几匹好马呀?”
冯国胜说:“不多,有十几匹。”他流了一身冷汗,心冷得发抖。
朱元璋说:“我听说,你平时有闲心给马梳洗鬃毛,给马鬃编辫儿?”
冯国胜不敢言语。
朱元璋怒斥道:“你是什么将军!爱马胜过爱人!康泰是一员良将,他在洪都反叛毁了我那么多人,我都没舍得杀他,却丧在你这刚愎自用之人手里。”
冯国胜说:“我一日飞马五百里,就是来请罪的。”
朱元璋说:“你亲自带兵前,曾当过我的谋士,出过不少良策,现在是怎么了?你常嘲笑汤和、费聚这些人不通文墨,是一勇之夫,可他们却不打败仗!”
冯国胜请求殿下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拿下高邮,雪耻报仇,争一口气。
朱元璋说他急于求成,才会吃败仗。高邮是当年张士诚啸聚起家的老巢,他岂能不拼力来救。朱元璋已得到消息,张士诚派部将徐义自海道来救高邮,王保保策应他南攻两淮,朱元璋怕他再轻敌冒进,指令他必须等徐达回兵后再战。
冯国胜说:“拿不下高邮,我提头来见。”
朱元璋说:“我可不想要你的人头。”
冯国胜伸手去拉马:“那我连夜回高邮。”这当然是一种决心的表白。
“马留下。”却没想到朱元璋让他步行回去。
冯国胜大吃一惊:“步行?”
朱元璋已掉转身回宫去了。
冯国胜只得扔掉马缰绳。随从问:“这是什么意思?”
冯国胜说:“蠢才!这是处罚!我不是爱马吗?他罚我有马不能骑,步行回高邮!”
刘基、宋濂二人征尘未洗便来复命。
朱元璋已听过了他们二人洪都之行的报告。宋濂又把一沓文件呈上,都是一些证据。
朱元璋看也不看。
刘基说:“殿下还是过过目吧。”
朱元璋说:“你们二位先生的话,不比任何证据都重要吗?”
宋濂说:“我们只是据实而言,决断在殿下。”
朱元璋强调罪证就是决断。他沉吟片刻,问:“你们二位以为如何办为好?”
刘基说:“小大由之。”
朱元璋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倒不是。”刘基说那殿下会落得个徇私枉法之名。
朱元璋说:“我不懂,请先生明示。”
刘基说:“当年殿下因朱文忠杀美女一事,将他下了大牢,也想过处死他,但是出了朱文正向殿下献美女事,不是又放了他吗?”
朱元璋问在一旁陪坐的李善长:“这两件事可类比吗?”
李善长说:“并非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