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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死的,都方便啊!”刘基说,“翻船啊,不小心掉江里呀,船上失火呀,什么不成!”
宋濂想起来了,廖永忠走时,刘基就说过,小明王活到头了,皇帝也当到头了,当时宋濂还不信,难道真的应验了?
“走吧。”刘基收起剑,他要先去换换衣服,恭迎圣驾变成送葬,红白喜事嬗变,天下的事真是难说呀。
宋濂说:“依你的说法,这回吴王该同意登极改正朔了?”
“那当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啊。”刘基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说,“真是上天有眼,朱元璋这皇帝当得名正言顺,既不是抢的,也不是夺的。”
宋濂说:“好在李善长他们早把登极大典的一切准备停当了,衮冕加身就行了。看起来你不肯修皇宫,又走对了一步棋,替朱元璋省了银子。”
“但他心里未必高兴。”刘基说,“你不能总是一眼把别人五脏六腑都看透了,想想曹操为什么杀杨修?你多好,总是个好好先生。”
宋濂说:“我并非有意当好好先生,实在是没你那份才智呀。不过,说实在的,你过于锋芒外露,未必是好事,佼佼者易折呀。”
“我何尝不知?”刘基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呀。”
二人都大笑起来。
小明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从群雄角逐场上消失了,人们关心的是朱元璋登极称帝的大举动。
朱元璋听云奇说金菊投井了,大吃一惊,说:“你胡说。”
“是真的。”云奇说。
“死了吗?”朱元璋问。
“她命挺大。”云奇说,她投井没选对地方,那是太监院里的枯井,只受了点伤。
朱元璋吁了口气,在云奇面前故作镇定,说:“没听说,她为什么投井?今个儿不是要出宫吗?该高高兴兴的呀?”
云奇只会顺着他说:“可不是,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看,她表面上乐意出宫,出宫上哪儿享这样清福去?一定是不愿意出去,想不开,投了井。”
朱元璋说:“对,对,一定是这样。谁问起来,就这么说。”
云奇狐疑地看了朱元璋一眼,答应了一声:“是。”
傍晚时分,坤宁宫小太监传话,说请吴王殿下过去。朱元璋知道没好事,也得硬着头皮去。
朱元璋冒雪来到坤宁宫院里,跺跺脚上的雪,对跟随而来的云奇等人说:“你们该干吗干吗去吧。”
众人乃留在院中,或到廊下听候。
朱元璋向宫里迈步,立刻有人打帘子,宫中管事太监高呼:“吴王殿下到!”
坤宁宫大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两个宫女在门口站着。
朱元璋问:“王妃呢?她不是找我吗?”
宫女说,王妃在起居室等殿下呢。
朱元璋想想,装得若无其事地进去。
朱元璋进来时,马秀英连站都没站起来,脸色少有的冷峻。朱元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镇定了一下,他问:“我正忙着,有什么大事叫我?奉先殿挂匾你都不去。”
“我没心情。”马秀英冷冷地说,“你很得意,是不是?你忙什么?忙着给小明王发丧啊,还是忙着自己登极呀?”
朱元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两宗毫无瓜葛的事呀。”
“你自己清楚。”马秀英说,小明王不死,你能名正言顺地当皇帝吗?小明王真有眼力见,真会挑死的时候。
朱元璋不敢与她叫板了,便息事宁人地说:“你怎么好像有意跟我过不去呢?”
马秀英说:“这么多年,我有一次跟你过不去吗?我事事为你斡旋,帮你收拢人心,为你抚养孩子,我哪一点对不起你?”说到这里,她流下泪来。
朱元璋坐过去,拿出手帕替她擦泪,马秀英躲开了。她说:“我一直不相信我错看了你,你还是那个仗义质朴的小和尚吗?”
朱元璋说:“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记着你的好处,我们总算熬过来了,就快共享荣华富贵了,你怎么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马秀英说,有时她真愿意再回到从前的日子里去,人没发迹时还有几分真情在。在外面受了委屈,还能跑到她房间来大哭一场,现在都不需要了,他不再需要庇护、同情了,他一言九鼎,可以支配天下了。马秀英痛感以往的相濡以沫的朱元璋走远了。
朱元璋面上现出惭愧之色,他说:“想不到你这么伤心,到底是因为什么呀!”
“你还装!”马秀英说,“你自己干了什么你不知道吗?你不觉得亏心吗?”
朱元璋实在下不来台了,忍耐到了极限,他火愣愣地说:“你太过分了吧?你说了这么多,我一直好言相劝,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怎么样?你想说什么,说吧。”
马秀英说:“金菊投井了,你知道吗?”
朱元璋悻悻地说:“那是她短见,想不开。怎么,你原来是为这个?为一个丫头对我发难,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丫头也是人!”马秀英提高了嗓音,“政争铩羽,你与他们怎样火并,使用怎样的权谋,我都不管,你对我的人不能这样!你明明知道我已经答应放金菊出宫,你为什么那么霸道地占有了她?她自杀不是你逼的吗?”
“你倒派我的不是。”朱元璋说,“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上了金菊,你为什么不劝她顺从,反倒帮她逃走?”
马秀英不认识似的盯着他看了半晌,说:“这话你居然也能说出口!你还知道天下有羞耻事吗?”
朱元璋不屑地笑了:“原来我的马王妃吃醋了。”
“你别胡说,”马秀英说,“我若是吃醋,就不会容许你把达兰弄进宫来。如果金菊愿意,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我特意问过她,她百般不乐意,你不要以为天下的女人都一样的贱。我敬重她,才让她出宫,可你打了我的脸,你也把你自己变得臭不可闻!”
朱元璋诡辩,日后他登了极,三宫六院就成了规矩,历代如此,她难道天天大闹一场吗?
“那是两回事。”马秀英说,对待金菊这样,是她不能原谅的。
朱元璋说:“已经这样了,怎么办?我认个错,行了吧?多给她点银子,让她出宫去,遂了心愿,这样总可以吧?”
马秀英说:“她被你破了身,怎么有脸再出去嫁人。”
朱元璋说:“那就留下。”
马秀英说:“留下可以,你必须善待她,马上封她为嫔,过一段再加封为贵妃。”
朱元璋不认识似的打量着马秀英说:“你疯了吗?她是谁?一个丫头,叫我封她为妃?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吗?日后写进大明史书,也贻笑千秋啊。”
马秀英更加怒不可遏了:“这么说,你只把她当成秦淮河的妓女玩玩了?”
朱元璋说:“话何必说得这样难听?你也得为我想一想,我把她封了,大臣们会怎么想?那个刻薄的刘伯温第一个会讥笑我。不是我舍不得一个封号,我对她好点不就行了吗?”
马秀英占不了上风,很伤感地说:“你叫我太失望了。”
朱元璋坐过来,把手搭在她肩上,说:“还得你包容我呀。”马秀英甩开了他的手。朱元璋又一次把她揽在怀中,他说:“你好好劝劝金菊,别闹;闹,对她有害无益。我日后不会亏待她,我真亏待了她,你这个主子也不会饶过我呀。”
马秀英说:“你变得我快不认识了。”
“你也一样啊。”朱元璋说,“今天这声严色厉的样子,跟审贼一样,只有你马秀英有这个胆量吧?就是你,也从来没这样叫我下不来台呀。”
马秀英从他胳膊里挣脱出来,走到窗前去,外面落雪纷纷。
朱元璋说:“叫她们给我弄点水,洗洗,我今天睡在这了。”
“你快走!”马秀英忽然厉声说,“你爱到哪里去到哪去?”
朱元璋厚着脸皮笑着:“好,好,你别生气就行。”快步走了。
走到坤宁宫门外,他仰面望了一阵天上落雪,一时没地方去,想来想去,只能到达兰那儿寻求点安慰。
达兰住的院子经过重新修葺,正殿挂上了“仁和宫”的蓝底金字大匾。昏黄的灯也映照出飞扬的大雪。
这天晚上,朱元璋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达兰再三哄劝、挑逗也无济于事,在达兰意犹未尽时,朱元璋早睡着了。半夜时分,朱元璋忽然惊叫起来:“你别来,你别来,小明王……”他用力抓自己的脖子,仿佛喘不过气来。
身旁的达兰忙推醒他:“快醒醒,你怎么了?”
朱元璋猛地坐起来,兀自翻白眼,满头是汗。达兰拿起手帕为他拭干,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喊小明王干什么?
朱元璋脸上有一丝恐惧:“我喊了吗?”但马上镇定下来,诡称他梦见自己到浦口去接小明王的圣驾,他的船没有沉。
达兰点起灯来,外面风声吼叫着,雪打在窗户上飒飒作响。达兰说:“好冷啊。”又钻回被窝,和朱元璋挤在一起,她说,“你这几天怎么愁眉不展哪?你要当皇上了,天大的喜事呀!”
朱元璋说:“是喜呀,大家同喜,你也要被封为真贵妃了。”
达兰问:“东宫太子封不封啊?”
朱元璋说:“告祭太庙后就封皇后、太子。”
达兰又问:“别的王子呢?也该封王吧?”
朱元璋说其余的还没想好。
达兰撒娇地说:“历朝历代都封王啊!你不封自己的儿子,江山谁替你守啊?”
朱元璋说她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封王有封王的好处,也有弊端。汉代的七王之乱,晋朝的八王之乱,都是因为封王太滥,诸王争权,引发了骨肉间自相残杀,如果那样,不如不封。
达兰很失望:“你是不想封了?”
“过一二年再说,”朱元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你就想着朱梓!他才几岁,封了王也穿开裆裤啊!”
“我怕皇上偏向!”达兰勾着朱元璋的脖子说。
“别叫皇上,早了点。”朱元璋说,“封了别人,也不会丢下梓儿的。”
达兰满意地笑笑,忽然问:“外面传说小明王沉船沉得不明不白,你听到了吗?”
“谁说的?”朱元璋十分紧张,“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能从哪儿听。”达兰说,“昨天在饭桌上听跟你一起打江山的那位说的。”
“郭宁莲?”朱元璋说,“她这破嘴,又没有把门的了。”
达兰说:“不是我说,你也太把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这话外人说,是善意、恶意,咱堵不了人家的口,自己人也跟着说,这不是自己糟践自己吗?”
朱元璋气得哼了一声:“你不要多谗言。”
“我哪敢啊!”达兰说,“我大气儿都不敢出,在宫里还不是受欺负的角儿。”
朱元璋说:“又胡说,谁能欺负你。”
达兰说:“我比宁妃早生了七天孩子,我生了王子,她生了个郡主,她一天到晚看我不顺眼,用小话敲打我,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朱元璋说:“行了,行了!”他披衣下了地,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已是积雪盈尺,不禁愁苦地长叹一声。老天也跟他过不去,漫天皆白,有人说上天感应,那这大雪经久不停,是为小明王的丧礼。这不是要搅朱元璋的登极大典吗?这是天意吗?
现在,朱元璋关心的只有开国大典,早把金菊忘到脑后去了。对朱元璋来说,金菊的事太小了,而对金菊来说,那却是天大的事呀。
金菊虽没有再寻死觅活,却一直在哭。
金菊的眼睛都哭肿了,摆在面前的饭菜一口没动。马秀英拉着她的手,百般哄劝。事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