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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衣足食?”朱元璋说,“你向右看,这十位农夫,是和你在同一块土地上过日子的人,你看他们的样子,像丰衣足食吗?”
钱万三说:“陛下,我说的是多数人家。”
朱元璋说:“那更不对了,在丹墀下,他们是少数,可在苏州,穷人是多数。”朱元璋拿起个单子,说:“苏州户口六万三千户,能缴一百石粮以上称得上富户的才五百多户,你这账是怎么算的呢?”
钱万三哑口无言。但心底不得不佩服,皇帝对下情了解得这么透。
朱元璋问站在前面的一个农夫:“你往前站,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那脸如核桃皮的老农夫说:“回禀陛下,六十有六。”
朱元璋说:“好啊,六六大顺,你今年过大寿了吗?”
老农民道:“不瞒皇上说,一年有半年吃糠咽菜,哪有闲钱过大寿啊。活着有口气就知足了。”
朱元璋问:“河捐啊、路捐啊,还有壮丁捐,你们替富户出吗?按规矩,你们出人出工,富户出钱是吧?”
老农民据实奏报,事实上穷人是出人又出钱。名目是出工出力不再出钱,可官府能向富户去要钱吗?
朱元璋说:“朕就知道是这么回事。钱万三,你交的四千石粮,有多少转嫁到农民佃户头上啊?”
钱万三一来跟朱元璋打过交道,熟了,又仗着皇上为他立过牌坊,所以也不藏着掖着,他说:“若讲良心话,都得摊到佃户头上。”
朱元璋说:“你说了实话。你不说实话朕也知道怎么回事。”他转向众人,说他希望天下富人越多越好,不怕你们富,民富才能国强。但富了不可黑心,黑心,不让佃户活下去,他们就逃亡、造反,你一颗租子也收不上来。新建立的大明国,就是要富户能心安理得,穷苦人能吃上饭,穿上衣服,他希望大家记住这四条:不要欺凌佃户;不要趁荒年低价兼并人家养家口的田地;不要仗势欺负弱者;不要勾结官府肥己。他宣布,想在苏州试一种新的减租办法,富户可能有些损失,从长远看是得利的,他问富户们愿意不愿意?
富户们都说愿意,不愿意也没人敢当皇上面说。
朱元璋对那个老农说:“朕给你十两银子,回去过过六十六大寿。”
老农趴下磕头:“万岁爷,我是哪辈子积德了,让皇上赏我呀。皇上给了这十两银子,我回去买牛买田,哪舍得吃了啊,那不是香香嘴巴臭臭屁股吗?”
好多富户大笑,又忙捂嘴。云奇在一边喊:“放肆!”
老农吓得直叩头。朱元璋说:“你们别吓唬他。农民多老诚,多可爱呀。这十两银子,就是赏你做寿的,朕再给你十两,你拿去买牛、买田。”
钱万三说:“皇上这样怜贫惜老、怜悯百姓,这国家没有不富足太平的,我们再为富不仁也不好意思了。”
朱元璋笑了:“这话朕爱听。”
累了一天的朱元璋傍晚时分来到坤宁宫。一进门他就吵着快找便装换换,他说皇上不好当啊,这繁琐的礼仪、三脱三换的衣服,叫人不胜其烦。
马秀英说:“别换了,反正陛下也坐不了多久,还要到别的殿去。”
朱元璋坐下来自己扒掉靴子,扔出去好远,然后光着脚在地上走,说:“这多舒服,朕今天哪儿也不去了,住你坤宁宫。”
马秀英说:“我人老珠黄的,在我这儿有什么意思。”
朱元璋说:“有多少回,朕心里憋闷时就愿意到你这儿来,你什么都不说,朕心里也觉得踏实。”
马秀英替他拿来便服换上,说:“谢谢你从来不忘记过去的患难情意。”
朱元璋品着茶让她开一个单子。把她娘家那边还有什么亲人一一写上,他记得有个叔叔,还有表舅、表哥?
马秀英问:“陛下问这个干什么?若讲亲戚多了,远的、近的、表的,总有几十个吧。”
朱元璋说明了,把名单开出来,该封的封,该赏的赏,他说不能太亏了皇后。
马秀英说:“这我可得好好谢谢陛下。你心里有我,比什么都强,封我亲戚的事就免了吧,千万不能办。”
“你生气了吧?”朱元璋审视着她的脸解释地说,登极过后,先追封朕的上四代祖先,这是规矩,没有厚此薄彼的用心。
“陛下想哪儿去了!”马秀英说,他的养父郭子兴,你追封他,谁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亲属,如果是有功劳的,有才干的,也倒无所谓,他们本是平常百姓,突然因自己当了皇后而平步青云,那可真应了平时那句话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朱元璋说:“你可要小心啊!这话可是冒犯天子的,有杀头之罪呀。”
马秀英笑道:“你要杀我,我也没办法,谁让我当初跟了你呢!”
“你越来越放肆,这可是君前失礼罪呀!”朱元璋说,“不叫我陛下,一口一口你,了得吗?”
马秀英说:“你方才不也说‘我’了吗?你应当称朕啊!”
朱元璋说:“可不是,当皇帝还没当惯。”二人大笑,这一笑,仿佛时光倒退到了小家小户的从前,倒也别有一番恩爱滋味在心头,令人留恋。
马秀英说:“陛下封了我的亲戚,对我没什么,人家会说陛下有私。基业刚刚开始,不该这样,我知道皇上是一片好心,可我真心劝你不要这样。”
朱元璋感叹地说:“你真是朕的贤内助啊,都说唐太宗的长孙皇后贤德,我看未必有你这样通情达理。你既这样说,那就不封;不过,这一来,别人的也不好封了,你会惹人不高兴的。”
“不会吧。”马秀英说,“我早听说了,你要封你的会算卦的老岳父为侯,人家逃之夭夭,根本不稀罕。郭宁莲的两个哥哥倒该封,你却没有封。”
朱元璋说:“这,朕倒有意避嫌,日后还会封,有机会你替朕在郭宁莲面前解释一下。”
“我不管,”马秀英笑道,“陛下又不是不认识她。”
朱元璋说:“还有真妃的亲戚呀。”这才是他放在心上的,他答应过达兰。
马秀英大不以为然,前有车后有辙,连她这皇后的亲戚都免封,别人的更不用提了。
朱元璋没有说什么。停了一下,他对马秀英说,他过几天要动身去开封,冯国胜大军已打入潼关,徐达已进至陕州,北伐大军平齐鲁,下河洛,战绩煌煌,不久即可攻下大都,元朝京城不过是一座孤城而已。
马秀英赞成,陛下亲自到前线犒师,对将士是莫大鼓舞。
朱元璋他不单是去犒师,也想看看开封这座城的气势。作为国都,南京虽有虎踞龙蟠之势,又是六朝故都,但他总是觉得有点犯忌。
马秀英问犯什么忌?
朱元璋认为在南京建都的六朝,三国时的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五代的南唐全是短命的。况中原才是腹地,西安、开封、洛阳这才是华夏中心。
朱元璋正聚精会神地批答奏章,已经快到子时了,当值的小太监们早都困得哈欠连天、东倒西歪的了。
云奇引领着金菊悄悄走来,云奇高抬腿轻放步的样子很好笑。来到廊柱后,已经看得见灯下忙碌的朱元璋了,有个小太监在给他添茶水。
云奇小声嘱咐金菊说:“你可别弄夹生了呀!正好今天皇上没说上哪个宫里去呢,宁妃把这差使交我了,说我要弄坏了事,剥我的皮呢。”
金菊不自然地笑了一笑,说:“我心口跳得打鼓一样,快从口里跳出来了,我不行,还是回去吧。”说着真的掉头往回走。
云奇一把拉住她,说:“你真不中用。怕什么?再说,皇上跟你都有过一回了呀!”这一说,羞得金菊推了他一把,羞臊地说:“你不是个好人。”云奇哧哧地笑。
云奇从黑影里走出去了,径直上殿,他只在门口摆了摆手,在殿上当差的四个小太监先后溜了出来。
云奇又对他们耳语几句,小太监们便四散走了。
云奇向殿柱后面的金菊招手,金菊犹犹豫豫地来到殿门前。
云奇说:“看准机会,别冒冒失失地进去。”
朱元璋写着字,左手拿起茶杯,想喝茶,却没有水,把茶叶沾到了嘴上,朱元璋把杯子往案上磕了磕,示意小太监倒茶,头也不抬地接着写字。
云奇推了金菊一把,金菊便轻手轻脚地进去,提起水壶给朱元璋的杯子里注满了茶水。朱元璋仍未抬头,喝了一口茶,突然嗅嗅杯子:“嗯?怎么有一股香粉味?”他一抬头,看见金菊在那里,吃了一惊:“是你?你怎么来了?”
金菊无助地向殿外看了一眼,云奇那一瘸一拐的身影早走远了。金菊只得说:“我来伺候皇上。”
朱元璋说:“这算什么规矩,你怎么能随便到这里来呢?”
金菊惶惑了,放下水壶,说:“皇上不需要我,那我走了。”真的转身就走。
“你回来。”朱元璋又叫住了她,他索性放下笔,站起身,打量着金菊说,“你不是恨朕吗?”
金菊更六神无主了,吓得直抖。
朱元璋说:“天下多少女人想看朕一眼都不可得,朕看上了你,你反倒去跳井!跳了枯井死不成,还有不枯的井啊!为什么又不跳了?”
金菊的心灵受到了伤害,她双手蒙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扭头就往外跑。
朱元璋在后面喝令:“站住。”
金菊不得不站住,垂着头哭,肩膀一耸一耸的。
朱元璋说:“是什么高人给你出了高招啊?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是来讨朕喜欢,是不是?”
金菊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斜睨他。
朱元璋说:“你打的是什么算盘?让朕猜猜。”他那揶揄犀利的目光让金菊胆寒。
朱元璋说:“你想一本万利,是不是?讨得我欢心,封个妃子,再生个皇子,你就不是一个宫女、丫环了,你就身价百倍了,是不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呀?”
金菊说:“没有人出。”
“没有人出?”朱元璋冷笑,“没有人指使,你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来闯殿?”
金菊说:“我回去还不行吗?”
朱元璋走过去,端起她的下巴,说:“既然来了,急着回去干什么?”
金菊委屈得又哭了,越哭越咳个不住。朱元璋厌恶地看着她,说:“朕当皇帝了,朕成了一块肥肉,人人想来咬一口,连你这样的人都来做梦。”他上去揽住金菊的腰,说:“朕满足你,但你什么也得不到,我要告诉你,凡是费尽心机钻营的人,休想在朕这儿讨得半点便宜。”
在金菊眼里,朱元璋变得十分狰狞可怕,她挣扎着、后退着,拼命地咳着,突然喷出了一口血来,全喷到了朱元璋龙袍上,朱元璋又惊又怒,大叫:“来人啊!”
金菊吓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爬起来,掏出手帕想替朱元璋擦拭,朱元璋甩开了她。
云奇和几个小太监跑上殿来,朱元璋衣服上的血吓了他们一跳,云奇以为金菊行刺了,忙问:“伤着了没有?”又斥责金菊,“你敢对皇上行刺?”
朱元璋说:“是她吐的血,快把她弄走吧。”
几个小太监把咳着、哭着的金菊弄走了。
自尊心、羞耻心几乎彻底把金菊击垮了,她那天晚上从朱元璋的奉先殿逃回住处,一路哭,昏昏沉沉的,第二天就一病不起了。
七巧来看她,坐在床边难过地拉着她的手,劝她千万别往窄处想,难得皇后和宁妃把她当亲人一样待。
金菊说:“我这病好不了啦,白费了她们的心了。”
这时一个小太监跑来说麻太医来了。
七巧给她打气,这麻太医的医术可高明了,专门给皇上大臣们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