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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朱翊钧忽然叫了一声。
张鲸收了口,朱翊钧盯着问他:“张先生说天象有变,可有根据?”
张鲸答:“钦天监几天前上了一道条陈,言过此事。”
“怎么讲的?”
“说是天上出现了彗星,尾巴扫着了紫微星座,这种星象是有内侍欺蒙万岁爷。”
“胡说八道!”朱翊钧愤愤地骂了一句,忽然感到失言,又改道,“张先生说的是,咱们这个内廷,是要进行一次大扫除。冯公公不是已经大扫除了么!”
“大概张先生还嫌扫得不干净。”
张鲸随话搭话,朱翊钧眼皮子一动,他听出张鲸话中有话,但他虑着张鲸是冯保的亲信,不敢贸然探问,只是朝他挥了挥手,言道:
“继续念吧。”
张鲸清了清喉咙,又一板一眼念将下去:
臣又闻汉臣诸葛亮云:“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臣等待罪辅弼,宫中之事,皆宜与闻。此后不敢以外臣自限,凡皇上起居与官壶内事,但有所闻,即竭忠敷奏;若左右近习有奸佞不忠者,亦不避嫌怨,必举祖宗之法,奏请处治。
皇上宜戒游宴以重起居,专精神以广圣嗣,节赏赉以省浮费,却珍玩以端好尚,亲万几以明庶政,勤讲学
以资治理。
张鲸念完,却不见朱翊钧有任何反响。原来这位皇上的思想早就开了岔,他在想着“宫中府中,俱为一体”这句话。按洪武皇帝订下的规矩,内廷的太监与外廷的官员是不能互相交接的。此举是为了保持朝廷的政体清肃,既不让太监干政,亦不让外廷官员干预皇室私事。有违例者,轻者贬黜,重者剥皮。如今,张居正在这份奏疏中,居然提出宫府一体的话,而且申明“此后不敢以外臣自限”。若准了这奏疏,就等于是往自己身上多加了一道制箍,想想后果,朱翊钧不寒而栗。他抬起头来,才发现张鲸早就收了折子,便心不在焉地问道:
“念完了?”
“念完了。”张鲸答。
“待会儿,把张先生这道奏疏送往慈宁慈庆两宫,让两位圣母过目。”
“奴才遵旨。”张鲸停了一下,又试探着问,“万岁爷,如果太后娘娘问奴才,万岁爷是个啥态度,奴才该如何回答?”
“还是那四个字,依奏允行。”朱翊钧烦躁地回答。
“奴才明白了。”
张鲸收拾好折匣,正要告辞前往慈宁宫,朱翊钧仿佛记起了什么,又把他喊住,问道:
“朕让你查的东西,查到了吗?”
“可是建文帝的那首诗?”张鲸问。
“是的。”
“奴才查到了。见万岁爷没问,奴才不敢主动拿出来。”
张鲸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洒金笺纸,恭恭敬敬递到朱翊钧的手上。
朱翊钧抖开一看,一笔圆润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抄了两首七律:
风尘一夕忽南侵,
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
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
山漏无声水自沉。
遥望禁城今夜月,
六宫尤望翠华临。
阅罢楞严磬懒敲,
笑看黄屋寄围瓢。
南来嶂岭千层迥,
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飞凤辇,
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
惟有群乌早晚朝。
朱翊钧默看一遍,又吟诵一遍,看得出他神有所伤。沉思有时,他忽然从案几的镇纸下拿出一张笺纸递给张鲸,言道:
“你看看,朕这里也有一首。”
张鲸慌忙接过,一看是朱翊钧的手迹:
牢落西南四十秋,
归来花发已盈头。
乾坤有梦家何在?
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前云气暗,
朝元阁上雨声愁。
新蒲细柳年年绿,
野老吞声哭未休。
张鲸读着读着,一半被诗中的忧郁之情所感动,一半出自对朱翊钧心情的揣摩,竟然两眼一挤落下泪来,几滴泪珠打湿了笺纸,他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跪下乞告:
“奴才该死,污了万岁爷圣迹。”
张鲸的这番表演让朱翊钧大受感动,但他并不表露,只抬抬手让张鲸起来,问他:
“你为何落泪?”
“奴才看到万岁爷这么认真地抄录建文帝的诗,心里头十分感动。”
“啊,是这样,”朱翊钧沉吟着说,“只是还不能断定,这首诗是不是建文帝所作。”
“诗写得过于凄凉,但依奴才看,应该是建文帝原作。”
“你怎么知道?”朱翊钧说,“这首诗出自《徐襄阳西园杂记》,只录了这首诗却没提出任何佐证。”
“关于这首诗的佐证,在《碧里杂存》一书中有记载,”张鲸接着介绍说,“这书是正德年间一个叫董毂的人写的。此人是正德年间的进士,当过安义、汉阳两个县的知县。后因事罢官,归隐林下,遂写了这本书。”
朱翊钧问:“关于建文帝,书上有何记述?”
张鲸答:“对建文帝旧事,书中记载颇详。说建文帝尚在髫年之时,太祖皇帝夜里做梦,看到内廷左右楹柱,有黑白二龙缠绕相斗。左边楹柱上的黑龙战胜。天亮后,太祖发现燕邸——也就是后来的永乐皇帝爷,与皇太孙——也就是后来的建文帝,各抱一根楹柱嬉戏,而燕邸恰恰在左边那根楹柱,太祖心下便起了疑心。后太祖带着燕邸与皇太孙阅御马,出了一个上联让两人对,太祖出的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太孙对日‘雨湿羊毛一片毡’,燕邸对‘日照龙鳞万点金’。太祖一听,不免心下喟叹天命不可违。他传位太孙后,曾封锁一箧,密召已成为建文帝的太孙说,‘你若他日遇到大难,垂死之际,方许开视。遇到小灾,则万不可打开,切记切记。’到了壬午那一年,燕邸从北京发兵,靖难之师围了南京紫禁城。建文帝危急之中,便打开太祖给他的箧笥。只见里面惟有僧衣帽一副,度牒一纸,剃刀一具而己。建文帝遂连夜削发,纵火焚宫,从暗沟中逃出。有司便以自焚而奏达于永乐皇帝爷。建文帝这是顺天知命,见机保身。至正统年间,距靖难之变不觉已有四十年,有一天,云南布政司衙门忽然来了一个老僧,杖锡从甬道入正堂,南面而立,日,‘吾即建文帝也,今吾年八十,彼已传四朝,事即定矣,吾有首丘之怀,故欲归耳,汝等可
为奏闻。’说着就从袖里掏出诗笺来。藩臣难辨真假,便着人将老和尚礼送来京。其时建文帝时的宫中旧人大都物故,有一个老宦者还活着,他说,‘老和尚前身是否就是建文帝,吾能验之。’说着让老和尚脱去左脚鞋袜。他一见老和尚的脚板心,便抱脚痛哭。原来这老宦者当年曾在宫中为建文帝侍浴,知道建文帝左脚板心上有一颗黑痣。今老和尚脚上恰恰就有
一颗,老宦者断是建文帝无疑。有了这个鉴定,朝廷也就善待老和尚,留在宫中奉养。不二年,老和尚圆寂,朝廷亦在万寿山旁,为他立了一座坟墓。”
张鲸仔细讲了朱翊钧所抄这首诗的来龙去脉。朱翊钧觉得这张鲸博览史籍,还是个有心人,便问他:
“你抄的两首诗,又是个什么来历?”
“这两首诗出自《蜀都杂抄》,说是贵州金竺有一座小庙,叫罗永庵,有一天来了个老和尚,在庵内的墙壁问题了这两首诗,后人有人读到,认定这是建文帝的手书。”
“那老和尚呢?”
“题完诗就走了,不知所终。”
“这又是一种说法。”朱翊钧仿佛充满了伤感,“关于建文帝的下落,朝廷一直没有明确记载。”
“野史上倒有不少。”
“野史不足为信啊。”
“万岁爷说的太对了,就说奴才方才提到的《碧里杂存》,不少人就讥它是齐东野语。”
“朕让你找建文帝的诗,你可曾对人讲过?”
“没有,”张鲸哈着腰答道,“奴才怕下头人乱猜万岁爷的心思,连冯公公那里,都不敢透个口风。”
“你做得对,”朱翊钧紧绷着的脸忽然露了一点霁色,他又问张鲸,“你说,朕为何要找建文帝的诗?”
“这……”张鲸倒吸了一口冷气,嗫嚅着说,“这个,奴才不敢乱猜。”
“你说,说错了,朕恕你无罪。”
有了这句话,张鲸胆子略壮了些,但他仍不敢看朱翊钧的脸色,只低头言道,“奴才猜想,万岁爷大概因曲流馆的事,已是伤透了心。”
“唔,接着说。”
“因此就想到被永乐皇帝逐出皇宫的建文帝,想到他隐姓埋名,流落民间……”
张鲸说到此处,再也不敢往下讲了。因为他看到朱翊钧的双眼噙满了泪水。过了一会儿,他见朱翊钧双手将那诗笺揉皱又抚平,抚平又揉皱,便又轻声喊了一句:
“万岁爷!”
“嗯?”朱翊钧叹息一声,情绪激动地说,“我要是建文帝,既当了和尚,就决不再回这紫禁城。”
张鲸猛地跪下,哽咽着劝道:“万岁爷,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是威加四海的太平天子!”
“你?”
朱翊钧如梦惊醒,他决断地把两张诗笺揉成一团摔到地上,对张鲸说:
“张鲸,你好好服侍朕,朕不会亏待你。”
“谢万岁爷!”
张鲸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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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二十二回 李同知京城访故友金侍郎寒夜听民瘼
一过冬至,天道日短。刚交酉时,街面上就黑糊糊地啥也看不清:金学曾坐了一乘两人抬的小轿,忽忽悠悠从户部衙门回到家来,突然看见门洞里瑟瑟缩缩蹲了一个人。这是谁呀?他正纳闷.那人见他走下轿来,立忙站起身蹙了过来,双手抱拳一揖,笑着问道:
“你可是金大人?”
“在下正是。”金学曾听出这声音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便快走两步,走近前来脸对脸辨认。一看来者瘦削的脸庞和下巴上干枯稀疏的山羊胡子,不免大吃一惊,嚷道,“啊,是李大人,你怎么突然来了?”
这位李大人不是别个,正是金学曾在荆州税关任职时结识的远安县知县李顺。在揭露荆州知府赵谦贪赃枉法的事情上,李顺帮过他的大忙,从此两人成了莫逆之交。万历六年,金学曾升任湖广学政,两人就极少见面。万历八年,金学曾奉调进京再次升官,任户部右侍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只听说李顺六年考满迁升一级,调到河南当上了南阳府同知。只不知为何在这岁暮年关之时,他竟突然在北京城中出现。
“金大人,你这家还真不大好找啊。”李顺搓着双手,嘴里哈出了白气。
“亏你还找得到,有的人不相信我会住在这样的陋巷,硬是不肯到这穷人堆里找我。”金学曾苦笑着说。又问,“李大人,你既找上门来,为啥不进屋?”
“咱进得去么,你看看,铁将军把门。”
金学曾一看,大门上果然落了锁。他便从墙缝儿里掏了一把钥匙出来,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我家那个苍头,大概上街买东西去了。”说着把李顺让进屋里。
待金学曾掌了灯,李顺四下一瞧,这里虽然也是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大大小小有七八间房屋,倒有一多半是空的,里里外外瞧不着一些生气,不免狐疑地问:
“金大人,你的家眷呢?”
“都在老家。”
“你如今已是三品大员,怎么还像过去那样,屋梁上挂棒槌,独打独一个?”
“当官在外,带着家眷多累呀。”
金学曾虽然说的是玩笑话,在李顺听来,倒有一多半是实情。金学曾打从万历三年出掌荆州税关,一直处在风波之中,每次调任新职,虽然都是升官,但等着他的差事却没有一件是轻松的。待他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把一大堆麻烦处理完毕,还没有松心几天,又有新的苦差等着他。官场上的人都知道,金学曾是张居正最为赏识的干臣,却也最苦